【故事】如何用十英鎊換一顆希望的種子──澳洲版的「大江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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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荣峰

今天笔者要说的故事有点特别,一段大部分台湾人都不晓得、却又有熟悉感的历史记忆,只是这次竟然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岛国。

想像一下,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台湾历史是这么写的:独立的台湾民主国于1895年「日清海战」后成功建立,成为融合中华文化的原汉混合国家,尔后受清国自强运动影响而走上现代化道路,对于近代战乱频繁、自强运动失败的中国常抱以同情;于是1949年中国国民党国共内战失利时,台湾民主国政府制订了大量接收大陆各省军民的移民政策,短短几年内全岛人口顿时多出上百万中国新移民。

1948年澳洲政府在英国招募「祖国内地」移民的广告。 图撷自澳洲移民文化遗产中心

而以上的幻想情节,就真的在现实世界、差不多时间点的澳大利亚建国初期热热闹闹地上演了。

西元1900年,澳洲六个英属殖民地以联邦的形式建国,英女皇只有名义上的主权,澳大利亚政府则享有独立治权。然而,在建国初期的头五十年当中,其国防、科技、文化、意识型态几乎完全仰赖大英帝国,实际上一般民众也视自己为「在澳洲的帝国臣民」而不是「澳洲人」。简而言之,在那个年代,建立联邦的意义对大多数人来说反映在地方自治而不是国民意识。澳洲在两次世界大战当中仍然义无反顾地为「祖国」牺牲了不少年轻生命。

二战后,英伦三岛满目疮痍,整个西欧生产工业都被摧毁,于是澳洲政府在「白澳政策」的大方针之下,特别为「祖国内地」量身制订了一套「只要十英镑」移民计划,鼓励内地青年移民澳洲,促成了一个被澳洲人称作「十英镑内地仔」(Ten Pound Poms)的世代。在我们继续讲古之前,不能不提,这个时候的澳洲社会正处于一个微妙的阶段。

▎大不列颠版本的小中华思想

进入二十世纪,随着英国国力日益衰弱,许多帝国殖民地相继独立,一个历史课本不提的有趣的现象发生了,前殖民地之间抢着当「小英国」,甚至比发源地还更强调维持英国文化纯正的重要性。

澳洲人这种「小英国」倾向源自于天生的不安全感集体意识,跟王室被废之前的韩国「小中华」思想非常类似,都是强调维系宗主国关系与国家安全的重要性,但同时又认为自身保留了比文化发源地更好的精华部分。澳洲社会当时最常见的论调就是:澳洲孤悬在祖国及欧洲文明地区半个地球之外,却离人口稠密的亚洲如此近,以澳洲英裔移民人口相对稀少的状况而言,要保卫一整块大陆岛屿的安全,只能仰赖维持跟祖国之间的关系,军事上对祖国效忠以换取祖国的保护,文化上大量吸收祖国移民以维持纯正性。

(这种害怕「黄祸」的心理在二战日本南侵时更加得到印证,直到今天澳洲国防政策还是按照这种逻辑拟定,只不过保护国与假想敌换成了美国跟中国。)

如同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他的著作《帝国:大英世界秩序兴衰以及给世界强权的启示》中提到的,管理世界近四分之一人口与疆域的大英帝国施行种族包容政策,但自帝国脱离出去的殖民地却往往反其道而行。日不落帝国版图当中,除了南非的种族隔离广为人知以外,就属澳洲的「白澳政策」最为典型。

对于白澳政策,澳洲一战历史大家查理斯宾(Charles Bean)下的注解是「不遗余力维持自身作为白人西方国家的社经文化之最高水准,然而在这段冠冕堂皇下被掩盖的,是当时透过严格屏除亚裔参与的手段」,指的就是澳洲建国初期透过种种歧视性移民法阻绝有色人种移入,却大肆鼓励欧裔(主要是英国)来澳的移民方针,目的是为了维护英国文化在澳洲的绝对性主导地位不受到任何亚洲文化的挑战。其中尤以「1901年移民限制法」(Immigration Restriction Act 1901)最为恶名昭彰,该法规定所有移入澳洲的新移民必须要通过一项「50字听写测验」,这50个字居然还不是英文,只要是任何欧洲语言即可。

这种公然歧视的政策之所以存在的原因,除了来自对母国文化的仰慕之情外,还可追溯到于1850年代掏金潮时期,本地劳工阶级不满广东华人蜂拥至澳洲矿区所造成的社会摩擦。「白澳政策」就这样持续了60年,一直到越战期间,澳洲以美国盟友的身分半被动地接收大量越南难民之后才告一段落。

▎用十英镑换「希望的种子」

我们要说的故事,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开始的。

1924年「老大哥青年运动」(Big Brother Movement)问世,由理查林顿爵士(Sir Richard Linton)创立、总部在雪梨的非政府组织与澳洲移民部合作推动,旨在鼓励英国青少年到澳洲农场打工旅行,借机思考未来是否留在澳洲定居,作为吸收英裔移民的管道,也是今日澳洲打工旅行风潮最早的前身。

1945年,时任澳大利亚移民部长的亚瑟寇威尔(Arthur Calwell)喊出了「增加英裔人口或等着被稀释」("Populate or Perish")的口号,推出了祖国限定的「协助移民计划」(Assisted Migration Scheme),主要内容规定凡45岁以下、身体健康的「祖国内地成年人」,只要付10英镑(儿童完全免费),也就是当时在商店打工约十周的薪水,就能拿到前往澳洲的船票,价值约等于英国下层民众两年不吃不喝的薪水总和,其余费用大部分由澳洲政府补助、英国政府部分分摊,唯一的但书就是必须至少在澳洲待上两年。

在当时的英国各地,无论是电视广告还是报章杂志都可见「你儿子的未来就掌握在你手中,快带他来澳洲!」或是「澳洲‧拥有美好明天的宝地」之类的宣传口号,内容不外乎强调「澳洲式生活」(Australian Way of Life)有多美好,如此难得机会不容错过等。

1955-1960年代「用十英镑建设您孩子美好的未来」内地移民招募广告。 图撷自澳洲移民文化遗产中心

对战后百废待举、经济萧条的英国来说,这确实是个减少人口压力的好办法,付点钱跟穷人说掰掰。对饱受日本侵扰的澳洲来说,祖国各行各业的技术移民来得正是时候,一来可以改善澳洲长期人力短缺的情况,二来可以帮助维持澳洲的「英国本色」。

对英国年轻人来说,澳洲未受战火波及的环境、正要起飞的经济荣景、帝国之南的海滩风情都非常具有吸引力,更重要的是澳洲政府保证协助移民快速找到住所及工作,花十英镑赌一把人生希望绝对比待在残破家园那种不确定感要来得好多了。

于是在各种推立及拉力的交互作用之下,短短几年内这批来自英国本土的移民潮人数就突破百万大关,占了当时澳洲总人口超过六分之一,形成澳洲历史上第三波主要移民潮。他们被澳洲人称作「十英镑内地仔」(Ten Pound Poms)。

坦白说,澳洲英文中的”Pom”原本是贬意词,是「女王陛下流放的犯人」(Prisoner of Her Majesty)或「母国的流放罪犯」(Prisoner of Motherland)的缩写,虽然在21世纪的澳洲已经变成中性的历史名词(但在英国的大英辞典里仍是贬意词),但是在二战后初期那个时代,却是澳洲人拿来戏称「祖国内地来的新移民」,隐隐约约能嗅到一丝瞧不起新移民的味道。

读者一定想说这岂不是前后矛盾了吗?澳洲人怎么会既看不起又很仰慕祖国人呢?这其实大有官方热民间冷的嫌疑,官方心里想的是如何用「白澳政策」变身小英国,外加解决经济发展需才孔急的问题,当然调子是越唱越高。1950年代的澳洲工党众议员赫伦(Leslie Clement Haylen)提过「英国移民是最棒的移民‧‧‧‧‧‧主要是因为完全不必担心同化的问题」;第十二任澳洲首相孟席斯(Robert Menzies)也说过「来自帝国的移民不会造成什么大问题;英澳间的移动就像从英国约克夏郡搬到索美赛特郡、或是由澳洲墨尔本迁到伯斯一样自然」。虽然在官方资料中不乏澳洲人对于祖国来的新移民给予热情的拥抱的画面,有时候内容却几近谄媚了,简直在「仰望祖国」跟供奉「内地青年」。

图撷自澳洲维多利亚博物馆

事实上,如果你是当时的澳洲居民,你的想法可能就直接多了:第一,二战日本南侵时,英国根本把澳洲弃之不管,还是靠美国才守住最后防线,英国这个衰退的祖国原来也只是纸老虎。第二,这些内地仔一定是在英国混得不好才会过来经济蓬勃的澳洲。第三,这些政府拿我们的税金去补助内地仔的船票跟移民计划,而且金额之庞大,恐怕澳洲本土中下层民众都没这福气。第四,跟内地仔邻居互动过程中,一定会一直听到澳洲多荒凉,内地多繁华这种抱怨,那你们到底所为何来?

就像情侣间「为兴趣而恋爱,因了解而分开」,实际相处经验往往不若外表这么光鲜亮丽。最后,这批二战「十英镑」百万移民潮之中,将近四分之一的人选择回到英国,但这25万人中的半数终究还是再次回到了澳洲,被称做「回力镖内地仔」(Boomerang Poms)。笔者看的资料中就有许多内地移民抱怨自己有时感到受骗,因为一来澳洲政府所谓的「住所安置」常常是让他们落户在附近杳无人烟的内陆小镇,二来澳洲政府喊出的「澳洲式生活」逐渐从美梦变噩梦,因为每个内地移民心中都在用一个不存在的想像来衡量自己是否已经融入澳洲社会,形成莫名心理压力,而澳洲政府对于这种心理状态却一无所知。最后,即便澳洲政府在全国各地成立「好邻居委员会」(Good Neighbour Council),希望动员邻里系统帮助内地移民快速适应生活,不过对某些移民来说宣传效果有时候大过实际意义。

当然,即便这些都是亲身经历,却不代表所有十英镑移民的看法,最后选择留下来的人也不见得就过得很不快乐,端看每个人如何适应这段移居的转变过程,并且对他们的人生做出抉择。

本文最后,笔者为大家准备了一段真实的生命故事,来自墨尔本大学历史哲学系教授莎拉威尔(Sara Wills)的访谈纪录,与故事的主角一起进入那段飘洋过海的时光。

▎第一百万个内地移民,芭芭拉的故事

1955年,「好邻居」这个全国性刊物以一个年轻女性做为该期十月封面,而这个封面人物就是故事的年轻主角芭芭拉波利特(Mrs Barbara Porritt)。 芭芭拉当时年21岁,是个来自英国约克夏郡的速记员,娘家本姓伍德(Wood),「好邻居」还说芭芭拉老家就离首位登陆澳洲的英国历史名人库克船长(Captain Cook)出生地只有十英里,是个「非常巧合的关连」。记者访谈餐会还特别以芭芭拉家乡的代表花白玫瑰布置,以彰显英澳友好。

该期「好邻居」不仅详细介绍了本人生平、给芭芭拉灌上「我们的百万内地小姐」( Our Miss Millionth)的响亮称号,还特别提到芭芭拉决定和25岁未婚夫丹尼斯波利特(Dennis Porritt)到澳洲结婚,盛赞他们的婚礼将从本来在英国乡下老家的宁静婚礼变成全澳瞩目的「国际婚礼」。意料之外成为镁光灯焦点、再加上澳洲政府百般礼遇,固然让正值青春年华的新人感到惊喜,但随之而来的压力跟老是得配合官媒作样版宣传开始让芭芭拉感到苦恼。

芭芭拉后来在访谈中提到「百万内地小姐」」这个称号时表露了某种厌烦的情绪,她说印象中最深刻的后遗症就是澳洲媒体把她形容到自己都认不出来,例如在英国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而投奔澳洲则给她的人生带来希望曙光等,来凸显澳洲式生活的优越性比之祖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尴尬的是,这种内容居然还传到远在英国的母亲那里去,更别说其他还待在英国的亲友会怎么看待此事。芭芭拉讲到这里还是有些激动,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总是抱持对母亲的亏欠。当时,一张往来英澳之间的船票就得花掉一个工人阶级近两年的薪水,所以芭芭拉即便从书信往来中得知母亲生病的消息,还是必须等到经济情况许可才能回到家乡探望母亲。「当我们回到老家探望时,病危的母亲根本认不出我了,我不晓得跟其他人讲过多少次『我不应该离开的』,尤其是母亲生病了之后,一直让我觉得离开(英国)是个糟糕的决定」,芭芭拉眼角似乎泛着泪光。

的确,移民生活不如一开始在家乡看到的「十英镑」宣传广告说得这么完美无缺,即便芭芭拉一家的经济情况尚可,但除了钱以外,人生还有许多事情才能圆满,例如到底该怎么融入澳洲式生活跟主流社会。芭芭拉和先生最初被安排居住在纽伯罗小镇(Newborough),位于维多莉亚州的拉筹伯谷(La Trobe Valley, Victoria)。1956年的纽伯罗镇根本是个移民眷村,镇上只有8%的镇民是原本旧居住在此地的居民。

当她丈夫波特利先生开始第一份在澳洲的工作后不久,向芭芭拉惊叹到「你无法想像澳洲人到底有多依赖移民来帮助他们处理一个国家基本应该有的那些工商功能」。而邻居同事间的话题不外乎是「真怀念祖国的繁华」或是「真想回老家」,芭芭拉说她根本打从心理讨厌那个环境,这也让波特利先生警觉长期待在这种闭锁的人际圈里会让两人心理变得越来越不健康,也不利于融入澳洲社会。于是夫妻俩后来选择另一个小镇亚隆(Yallourn)落脚,曾是电工的先生受雇于维多利亚国家电力公司(State Electricity Commission of Victoria),在附近镇上担任到府业务员。

1948年亚隆(Yallourn)商店街的样貌。 图/维基共享

1960年,芭芭拉回英国探望母亲的六个月当中,她的第一个女儿诞生了,再次吸引了许多澳洲媒体,想制作一系列「百万内地小姐」的后续专题报导,只是这次,芭芭谢绝了采访,她说她诚心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以平凡澳洲女孩的身份快快乐乐地成长,而不是作为「内地第二代」享受任何特权或镁光灯焦点。同年,夫妻两个人也做了一个更重要的决定,那就是他们选择坎培拉当作下半辈子生儿育女的地方;夫妻二人后来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在坎培拉开始了真正新一页的人生,一个不需要任何人来诠释的澳洲新生活。

▎参考资料

尼尔.弗格森,2014,《帝国:大英世界秩序兴衰以及给世界强权的启示》,广场出版社

Department of Immigration and Border Protection, ”Immigration to AU during the 20th century”

Sara Wills, 2004, “When good neighbours become good friends: The Australian embrace of its millionth migrant”, Australian Historical Studies, vol. 36, issue 124, pp. 332-354.

Sarah Wills, 2005, “Passengers of Memory: Constructions of British Immigrants in Post-Imperial Australia”, Australian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History, vol. 51, 1 Number, pp. 94-107.

Judith Brett, 1992, Robert Menzies’ Forgotten People, Chippendale: Macmillan

Department of Immigration and Border Protection, “Abolition of the ‘White Australia’ Policy”

ABC Television, 2007, “Ten Pound Poms”

Immigration Museum of Victoria, 2009, “Ten Pound Poms”, 10 May

BBC, 2008, “The £10 Ticket to another life”, 31 January

http://news.bbc.co.uk/2/hi/uk_news/magazine/7217889.s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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