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图/邓博仁
住五楼的邻居是位航运公司的主管,也是一位爱乐人士,疫情开始前,他经常会上六楼寒舍来听我那对40年的Rogers老喇叭,他肯定是听出耳油了,见识到这个已经殒落的英国品牌依旧能散发着如史坦威钢琴那般高贵的音质,除了萧邦的钢琴曲外,他最喜欢听的就是李建复的歌了,他说在李温暖的唱腔里发现无比的沧桑感!居家1个多月闷得快疯了的他突然来电问我是如何度日的,我没正面回答他,只说:你的吉他呢?弦都锈了吧?于是,我在一个微雨的午后,听到窗外传来有人正悲怆地吟唱着那首歌…
1980年的冬天,我应是在命运的安排下来到遥远又隔世的小金门烈屿服役。我是预官,在接受了6个月的养成训练后,结训日当我抽中「金马奖」签王那一刹那起,我就明了在逆境中生存成长将是一生的严酷考验!还记得当时千辛万苦抵达小金门驻地已是当晚10:30,没想到一入营区即被营长揪着一起随他去查哨,他丢给我一把老旧的卡宾枪,坐着他有点陈旧却又擦得波亮的1/4吨吉普车出发了,摇摇晃晃经过好多个海岸哨所,那晚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经过的险峻地形,却是那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在冷冽的北风里看不见任何灯光及星宿,只觉得我真是来到了天涯海角的遗世孤岛了,那分落寞与惶恐,使我想起在大学毕业前,与同学在宿舍里最爱一起哼唱的那首民歌…
想必是长官的错爱,我在到达驻地不到一个月即奉命去大、二胆岛出任务,派我去清查当时的火炮阵地以作尔后调整参考,在任务下达前没有任何迹象,那日午后我正窝在昏黑的碉堡内写家书,一向冷峻又不苟言笑的营长突然直闯部属的寝室,我正准备要起身站起来,他却用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说:
「训练官,我派你去大、二胆出趟任务,我相信你没问题,赶紧准备一下,下午3:30青崎港有艘报船等你上船。」
我慌了,因为意识到这任务有其危险性,为什么会派我一个预官去,而不是派高阶一点的正期班职军去呢?是看重我还是要找一个替死鬼?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传令兵用吉普车载到了山下的青崎港边,岸边停了一艘只可以容纳最多3个人的小船,这时我才知道这每日传递报纸及往来公文的一叶轻舟,就是营长口里的「报船」。
奇事接二连三,等我的船伕竟是身着一袭唐装,待他掀起帽盖来我更是惊呆了半晌,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位在武侠片里才会出现的胡髯客,其腮胡及胸且外型孔武,等我坐定后用桨把小船撑离岸边,我坐的竟然不是一只动力船只,而是窄浅又无动力小舟,只能祈祷千万不要发生凶险的事!
「报告小长官,待会我们即将经过一段不太稳定的海域,不时有暗礁及漩涡出现,别担心,你只要坐好并紧抓着船舷即可。」他不疾不徐说出类似现今出国搭飞机常听到的广播警语。
「喔好!大哥就拜托您了!」我佩服自己居然如此镇静,然而心里却埋怨着某人,你是在故意整我们预官吗?有必要要我生死相许吗?
感谢上苍,航程接近大胆岛前都算平静无波,心想「大胆担大担、岛孤人不孤」,好歹我来了…,心里正窃喜的时候,胡髯大哥突大叫了一声:「小心快抓牢!前面就是礁石与漩涡!」
小船显然已失去方向并开始打转,我死命地抓着两边的船舷,只见胡髯客从船身里拿起了一根橹,它比桨长些,他用它使劲地撑开底部的礁石,僵持了约2分钟,终于挣脱了湍急的水域,看到他滴满额头的汗珠,惊魂未定的我赶忙道谢:
「谢谢大哥!刚才还真险啊…,幸亏您一直有准备!」我真心感谢他救命之恩。
「不用客气!我这是在风口浪尖上讨口饭吃,这一带就是暗礁多自然容易形成漩涡,久了就知道怎么对付它了!」他拭去了额头的汗珠对我笑了笑,还记得他有两颗雪白的大暴牙,竟是那般的亲切。
远远岸边已经有一班士官兵列队在等我,那时代不知何故,并没有建什么码头可以供停靠,小报船在离岸约20公尺就停了下来,只见两位高壮的阿兵哥直接跳下海走了过来,走近后半个身子泡在海里还向我行举手礼。
「训练官好!长官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要我们注意您的安全,您直接就坐在我的肩上,我好驮着您过去到岸上!」这位精壮的阿兵哥背过身子示意要我跨坐在他的肩膀上,我正在想要怎么做的时候,又听到他说:「没关系的,我们都是这样把人给驮上岸的,两个星期前,林青霞来劳军,还是坐在我的肩膀上过去的!」
真的谢谢他了,我可以感觉到他执行这项任务的光荣感!
在漆黑冷冽的夜空里,大胆岛的四周透着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因为在地形上三面被敌人所包围,它像是深入敌阵的孤军,须臾都无法得到喘息,我不敢想像驻守在这里的士官兵是怎么个自处的,会不会濒临崩溃的境地呢?
登岛后在驻军指挥官接见我后,我被分派到幽暗坑道的一个小空间里,就只有一张床,坑道里空气夹杂着阴冷莫名的气息,这时我突然忆起电影《恶魔岛》的情节,想着在这里生存跟坐牢有何差异呢?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紧闭双眼,希望快点昏沉睡去,就在那半梦半醒之际,我忽然听到有吉他声从坑道的某处传来,似乎还听见有人在唱歌,我本不想起身,但是细听那吉他弹得真是天籁之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自觉地摸索着往那美妙乐音的地方寻去…
归去来兮 吉他将芜 吉他将芜
是谁忘记了你们任你们荒芜
敲敲吉他啊重重地敲 让我嘹亮的歌喉擦亮你的脸
拨拨六弦啊尽情地拨 让我满手的厚茧磨尽你的锈你的锈…
天啊!这不正是大学时期在宿舍里最爱唱的曲子吗?
不正是侯德健作曲、李建复演唱的「归去来兮」吗?
走近后在昏黄的烛光下我看到两个士官及一个军官一起唱和着,眼前这个弹奏者竟然也是位预官,左胸上还绣着少尉排长「王翊诚」三个大字,他带着一副窄边眼镜,是位俐落身形而有股特殊气质的年轻军官,他的衣袖是卷起的,微光中似可以隐约看见他抚琴的双手满布着厚茧。
归去来兮 老友将芜 老友将芜
一去便不堪回首满颊的刻痕
紧握双手啊紧紧地握 让我真挚的手臂温暖你的手
大声的哭啊尽情地哭 让我思念的热泪和着你的泪你的泪…
他放声激动地弹唱的那一刻,我瞥见他的脸庞溢满了泪水,一股股倾住着腮帮及鼻沿直滴了下去,这是思念家人或是友人的泪吗?
归去来兮 青茶将芜 青茶将芜
一杯已满是尘埃何时再回味,
烧壶热水啊泡一壶茶 让你甘美的温柔滋润我的喉
吞一口烟啊喷一口雾 让你芬芳的清静洗净我的愁我的愁…
这一段是我搭着他们一起唱的,我庆幸自己的突然出现没吓着他们,我猜反而带给他们一种他乡遇故知、一种身处绝地相互慰藉的温暖吧!
「我们知道您要过来,没想到是这种场合见到面,刚才让您见笑了!」王排长礼貌地寒暄着,他满布血丝的双眼告诉我他已喝了不少。
「怎么会?我可是被你超凡的琴技吸引而来的!倒是我听你弹的声部里,除了和弦伴奏,还有很多古典技法在里面!」
「呵!您真能听懂呢!我是苏昭兴老师的弟子,学了4年!」他脸上闪烁着一抹异彩,是他乡遇着知音了吗?
「哇!你是东南亚吉他王子苏昭兴的弟子,果真厉害啊!」我真心地赞美他
他拿起了桌上的那坛大曲酒直接往嘴里倒,这等豪饮气魄让我想到了金庸小说里令狐冲与日月神教长老举坛狂饮的画面,先前素闻戍守前线官兵入夜后喝喝小酒是常态,因为苦闷、压力、乡愁都是需要有出口的,如今想想自己,今天险象环生的我也想好好醉上一场!
微醺的王排突然把酒坛塞到我胸前,
「这可是我一年前就藏好的美酒,还有3个月我就要退伍离开这个鬼岛了,今夜我不会辜负它,因为…我还要为大官您弹奏一曲「王昭君」
我还没来得及接住酒坛,他又捧回去喝了一大口,坐在石桌上用他的炫技弹起了这首高难度的琵琶曲,由于吉他的弦距较窄,弹奏难度甚至高于同曲用琵琶来弹,但在他深沉的功力加上酒力的催化下,其慢处如游丝万缕,快处如千军万马,真个是大珠小珠皆落玉盘啊!我撇见他瞇着眼,双臂双指却奋力地抖动着,而从其身躯里焕散出那坛陈年金门大曲的浓烈香气,久久不去…
在最后一个音符画下后,他直接不着痕迹地转入了那首我们最熟悉的「归去来兮」并大声地哼唱着:
归去来兮 田园将芜
是多少年来的徘徊
啊 究竟苍白了多少年…
此刻我的泪水已经咨意不听使唤了,我和着他们大声地唱着,一遍唱罢又一遍,此刻陈年孤寂的坑道里终于充斥了满满温热的气息,管他甚么阵地关闭,管他什么灯火哨音管制…,
那晚,我也醉了,生平第一次。
好邻居的「归去来兮」唱来没那么浓烈,却也藏着一分现世的无奈与愤闷,在疫情如此严峻猖狂之际,百业萧条深深隐喻着田园荒芜,就当它是发泄吧!但是唱归唱,切不可唱成「台语版」,因为我们老百姓还是得坚韧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