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记起了某个久违的触觉

秘境 ⊙图/黛安

人生中有些事,我以为我早忘了,其实不然……

前天,吃完晚饭,忙着收拾「家事」和「己事」,忙着忙着,一看表,竟然已是凌晨四点了。

我这人一向「公」「私」分明,如果我去擦窗台上的灰尘,那算「家事」,属「公领域」。如果我去分类报纸资料或去查一句「宋诗」,那是「我自己的事」,算「私领域」。我不会夸大自己在家中多么「劳苦功高」,但我自己知道,我至少负担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家事。

呀,但现在四点了,在台湾有一句话形容我们这种夜猫子,叫「早睡早起」,指的是凌晨二、三、四、五、六点睡下,十二点又起床了──所以是「早上才睡,早上又起来了」的意思。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我并没有约会,所以心里也不慌,但麻烦的是,今天已是十二月一号,天气真的很守规矩地乍然冷了,此刻尤其冷,我想要睡个好觉,恐怕有点难。当然啦,有个最方便的解决之道,只要拿起遥控器按两下,卧房便会暖融似春……

但开冷气或暖气在我个人的伦理观中属于「犯罪行为」,如果我丈夫以「年老的身体不堪忍耐」为由而非开不可,我也不能强行制止(只能嘴里咕哩咕啦念叨几句)。但我自己是决不去启动冷暖气的。不然,「口称环保」就是骗人行为。

而此刻,我怎么办呢?

啊!有了!前两周,因为有点「换季意识」,曾把放在高处的一床毯子拿了下来,此刻「被子上面再加张毯子」的方法,应该可行。我就这么做了,等我钻进被窝,立刻就感觉到这两件东西实在满可靠的,我可以安心睡了。

但,不对,才躺下半秒钟,我忽然发现自己被强迫遣返,回到遥远的七十五年前,那年冬天,我五岁,身在南京。呀,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加了一床毯子,怎么会惹出这么多旧感觉来?

此事说来话长,在南京之前,我住在重庆(重庆之前当然还有一长串地名),不知为什么,南京却是我第一次领教了「冷」的地方。小孩也许不十分讨厌冷,因为可以堆雪人可以烤火(其实升那盆炭火,目的不在围炉取暖的浪漫,而是为了烤干妹妹的尿片)。那段日子也许算「民国人」的「幸福岁月」吧,抗战胜利了,内战一时还没烧过来,父亲假日必带我们出游,雨花台、玄武湖、明孝陵、中山陵、栖霞山、燕子矶……加上去吃种种小馆子的美食。但,不知为什么,我用今天的眼光回想起来,觉得,我们家是穷的。而,什么叫穷?记得有次和诗人吴钧尧聊起,他说,他小时候住金门,亲戚朋友邻居大家都穷,但奇怪的是大家都并不知道自己是穷人,因为有吃有穿有住,对于自家缺了什么,他们也毫无所知……而且,也没见过什么富人,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家是穷人,现在回头看,才知道那时候真穷。

身为穷人而不自知,其实也顶幸福。

我现在回头猜,大概因为家中不富有,所以冬天盖的被子很奇怪,那棉被本身正常,但却只有一床。小孩因为体温高,大概也不觉什么,而父母总是怕我着凉,烧炭炉嘛,又怕危险。他们想出的好办法就是找件厚重的呢子大衣压在我的棉被上,然后帮我把肩头部分掖掖好。啊!我好怀念母亲帮我掖被头的触感,掖被子的动作我后来在台湾养小孩时,好像没怎么作过。母亲的手虽然操劳,基本上到老都是一双富贵小姐的柔白的纤手,而掖的方法是把被头稍稍拉高,包过肩膀头,反折一下,并塞向身体和垫被中间,确保肩部不会受凉。啊!那轻妙的肌筋接触,令我如今思之怅然。那年,整个冬天,我就被一层柔和而沉重的感觉压着,整个世界因而妥贴稳当,我沉沉睡去。

压在我被子上的是爸爸棕绿色的军大衣,那是件真材实料的好大衣。爸爸叫它军氅。

后来,经广西广东而来台,台湾冬天没那么冷,冬夜「临睡前用大衣压棉被的仪式」也就没有了。还好没有了,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小孩,如果每个人都要一件大衣来压被子,那得多少件军氅啊!

我说我认为那时代我们过的是穷日子,证据是,我们似乎不能每人多买一床轻暖的好棉被,对付寒夜居然要动用爸爸的「公物」。

有趣的是结婚后听丈夫说,他小时候冬夜也是靠加各种棉袄、棉袍和大衣。原来那些年,在我们父母的预算里,是没钱买第二床棉被的。

可是有爸爸那件帅气的白天穿去上班的军氅覆在被子上,有妈妈的手来掖好肩头,有沉沉的扎实的重量将我包覆,穷不穷,根本不在念中。

那种微微轻压的触感我以为我早忘了,因为现代丝棉被、羽绒被或羊毛被、电毯都轻柔温暖,但今夜却又乍然重拾跟「轻暖」截然不同的「重暖」。

我是到了高中,读了杜诗「五陵裘马自轻肥」才猛然悟出,豪门的暖是「轻暖」,例如貂皮大衣。我当然不是可以拥有貂皮大衣的人(在台湾那玩意儿要去某处租个特别位置「寄放」,放在家里则会生虫)。但有次访美,蒙陶鹏飞夫妇招待晚膳,美国的中国食物不怎么样,但我十分兴奋,因为坐在陶夫人张闾瑛旁边,看她把一件短褛挂在椅背上,浅棕色,发亮,只用眼看,就知道那是柔滑腻人且温暖轻盈的好皮毛。想到她是张学良的长女,是东北人,这东西必是好货,于是厚着脸皮问:

「这是什么?」

「老东西了,老家带出来的,英文叫mink……」

「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她说好。

那一刹那,我倒不是对名贵值钱的华服生羡,而是此物引发我对那遥远的故国故土无限浪漫的想像,长白山、松花江、原始森林中据说有一群会拔脚逃跑的人参,江中则有其大如船的鳇鱼……唉!那些我不曾踏脚其上的远方啊!而这小水貂,是百年前哪一座山上的华美生物?那时候,两岸还不能自由旅行。

貂皮摸起来一如我所想像的轻暖柔滑──我想,这应是我这辈子手所触的最贵重的且能引起万千想像的衣服了。

唉!轻暖是多么好的感觉啊!

但今夜,寒流乍来,竟让我意外复习了让重毯子压身的触觉,我以为我早已忘记的七十五年前的五岁时的触觉了。如今父亲走了二十五年,母亲也走了十年,唯此刻我仿佛觉得他们又回来了,在南京古城落雪的冬夜,为一个小女孩掖一件军用大氅,大氅微微有点重,刚刚好可以压住人世的阒黑幽暗,压住岁月倥偬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