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去!──还魂草冥想(上)

诗人周梦蝶。(本报资料照片)

九死还魂草喜于孤荒野岭的岩崖石壁上抽长。(梁寒衣提供)

托请周梦蝶先生书写的道昉禅师诗偈「篱菊数茎随上下,无心整理任他黄;后先不与时花竞,共吐霜中一段香。」(梁寒衣提供)

大幅横展的是被目为小楷经典的虞世南《破邪论序》,用的是周梦蝶先生自身殊独的笔意。(梁寒衣提供)

大幅横展的是被目为小楷经典的虞世南《破邪论序》,用的是周梦蝶先生自身殊独的笔意。(梁寒衣提供)

小还魂草又名「叶下珠」。(梁寒衣提供)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予他!──周梦蝶〈还魂草〉

为何如许眷眷于还魂草呢?如青石函中的旧精魂,层层封锢,也总在那里……

是年少的种子吧——属于沉思者的青春,那时,校园中独步独行,步履与步履间总不由得击节出梦蝶诗集中清铿、冷冽的文字,幽独而笼罩,泠泠而徘徊不去……菩提树下只有半个面孔的人呵!能「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的人!

诗行有的晦昧、空灵、跳脱至难以指涉,却也具足召唤,使人铿锵醒震、嚼而又嚼——

追寻完美,矢念永恒的少年,为何会被只有「半个面孔」吸引,这是说也说不明白的事(也许,打从更根深的本觉便知晓,在未豁然明悟之前,人人怕都只有、亦只能是「半张脸」。生命不多不少、亦皆仅能带着半张脸去叩索、追寻、觅路……)。

彼时,并不知悉无数年光而后,一己将通身抛掷入禅堂,拚死猛打「禅七」;也不知悉将与周先生对晤:时光谢灭,风雷而后,诗人仍一如既往,一袭蓝布长袍,宛如诗札的封面般宁然坐在对面。两人斑斑叙说着向所从来……周先生感慨地说:「人们都戒惧交浅言深,我到晚年却恒恒习于交浅言深了……」

「那是因于一期一会,生死中来不及打闲岔,便得先须说要紧、核心的!」回答。

爱悦着周先生独树的瘦金体,除却请他为诗札题字,更不顾鲁莽、一并「交浅言深」地托请他书写道昉禅师诗偈:

篱菊数茎随上下,

无心整理任他黄;

后先不与时花竞,

共吐霜中一段香。

未久,周先生寄来两幅裱装淡雅的书墨:小幅的是道昉禅师偈,大幅横展的,却是被目为小楷经典的虞世南《破邪论序》,用的却是周先生自身殊独的笔意。一贯素白,即托请道昉七言诗,俱已感唐突,只缘慕往,而不得不然!就更遑论悠漫的经论长文了,它将是何其专心致志、绵密深长底书写与劳神啊!笔墨折叠着深行的屐痕,一样,斑斑地……书信回赠了一己以《华严经》为经纬的小说《无涯歌》,并邀请会晤,想亲自致谢,为如斯珍贵难言的厚赠。

周先生却不答语。

之于薰习、持诵经卷、佛号,佛经称为「如染香人,身有香气」——许或这仅是一名染香人之于另一染香人的默而识之,知有,知存在,便可。明白周先生怕是体解一己孤意修持、恒常卷藏山中,以致并不打算扰扰。由斯只是老圃秋菊般地摩刻下潇逸隽淡的墨迹,即此「共吐霜中一段香」。

无数春秋封埋修行,碑石般只管对参经藏;尔后,闻知周先生逝灭,即将墨轴携上闭关中心,缄藏于旷磊丛峰之间,并不展开。

而还魂草来叩门首!门外蓬蓬,门内也蓬蓬丛丛——

夙昔以为还魂草只为虚构、想像的植物,属于小说、戏剧、玄学与传奇;初初识得还魂草,将之具象为现实的存在,却是在三峡的田垅间,精擅草木的朋友为我指出了她的存在:唯见小草微微,对生的小叶清朗明澈,如两扇缩小的蒲扇精致嵌合著,上面泼着盏盏金黄的花絮,送着小草的春悦。

不确定田间丛聚的微草何以有着如许惊天动地的命名,亦不相信她果有续命还魂的本事,却珍惜着想将她携回夹入诗札;可惜不到两三个小时,她便绻缩萎枯、形貌无存了!——那是山中所认识的第一株还魂草。后来才知道她的学名为「田基黄」,田基,指的怕是她惯常出现于田埂田泥间吧;黄,则形容花色。

山林穿行得更久,认知的草木植物愈多,即知同一植木、多种命名,或同一命名、多种植木,本属司空见惯——不同地域、文化、风土,人类各自以自我的情感、智识、印象,输入不同的辨识、感知系统与符码;即称名为「还魂草」的,便有植木人整理出廿七、八种之多。

色色类类,有如许多形貌、体气、作用不同的还魂草,是因于必死、必夭,无不俎割于时光之刀的人类,之于返魂回魂、长生不死的憧憬渴望吗?——之于此尘寰人间、爱憎悲欣不舍的羁恋与牵系。

即梦蝶先生的〈关着的夜〉,书生为凄绝美绝的女鬼绸缪无已,决意「明天我会去跪求那老道/跪到他肯把那瓣返魂香与我」,也仍是缠绵羁恋意。它叙说了两名绻缱不散的痴魂,仅是一死,一生。

然,渴念还魂的,却不止于书生与女鬼,怕是普世人类共同的心相与冀愿,端看存在如许多形类不同的「还魂草」即可知其根由。

埋首孤意修行,志切斲断轮回,而庭间还魂草却不知不觉、阒默抽长着……回首讶然,缘于并未有一株来自于自身的手植:她们凌虚而来,于时光中自然地酝酿与绵衍、排布。此中,命名命得至为澎湃伟烈、超越所有还魂草的,自然首推「九死还魂草」。

九死还魂草

约略是山中禅室新构的二、三年,于肺疾摧捣下,这株充满神仙、武侠况味的「九死还魂草」亦开始萝生于前庭的黑岩石板畔,恰恰应了此草喜于孤荒野岭的岩崖石壁上抽长的习性。欣赏她弧线独特迥异于寻常蕨类的卷曲、盎然、清越之美,却并不特为理会察询,唯是专致深沉于经卷;直至十个寒暑,她以缓慢的速度向四方扩展,景石、浮桥、梅树、枯山水的白石间尽是她卷曲、勃碧而清刚的迹痕。

她的呼啸打得如斯之嘹亮!早早便知她学名「卷柏」的披经人,至此,也以为合该是深行认知她的体气与内涵的时候。

于是,浮现了使人怦然的别名:九死还魂草。原来,还魂草早已来了!且已死生昼夜、比肩呼吸过许久——

但是,容或具足疗治咳血、尿血、跌打损伤、「驱五脏邪气」等诸般疗效,能使「九死还魂」的,并非此草之于他者,而是她之于她自己:善能抽长于无土的岩石岩砾间,卷柏本具有极端熬抗干旱、凛瘠的体性,不下于黄沙灼酷间的大漠植木。于非常的干瘠枯旱中,甚且能自动将根系抽离土壤,卷缩成球,依风飘游,及至觅及水意再重新扎根、复苏。至为惯常援引的案例,即一名日本生物学家曾将已晾制为标本,风干十一年的卷柏取下,浸泡于水中,不久,如木乃伊的还肌复里,卷柏再度浥浥碧碧、自死亡中栩然复活。

因此,能「九死」而次次还魂的,始终指涉的是卷柏自己。她的另一别名「长生草」,能长生的,也仍是在我,不在他!

同时,「九死」一词,应源自屈原《离骚》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不悔」——能使绝望欲死、颠沛欲死的屈子一回回自摧折裂变中、反复再生与续起,又一度重蹈烈焰、坑埋中的,也无非他忧国忧民、之于善美的坚持和信念罢了。促使他屡屡回魂、掉头的,唯是此淑世泽美之心;只是最末一次,他直入江心,再也无意还魂了!

人与草,俱如此。怕皆无能疗赎、拔袚他者!能复活、返魂,且要返、不返的,均祗他自己。

大还魂草

那么,庭间另一名为「大还魂」的,又如何呢?

大还魂抽长于禅室构成的初春,即在庭前一竿竿长竹下。长竹瘦削临风,纵发新笋,亦不茁茂,大还魂却神采奕奕、碧渥蓬勃,像一群争先恐后、忙着盗垒的孩童般,既沿着花坛、沟隙向门外一路延烧,也延着通向禅室的石阶意图登堂入室。

且开起花,亮起一络络碧色的小灯笼。从门外返归,便见一株巨大的返魂草,擎着串串流灯,猛抵着木门,像是急欲叩门入屋一般。她的别号「天灯笼」,指的即是串串纷络的花絮如虚空点燃的天灯。

年年铲拔,唯恐她过度嚣张凌霸,却也年年复生,再度擎亮起盏盏绿碧的小灯;对照她的学名「落地生根」,即知她怕是人人皆曾存有、亦曾交会,却也从来「对面不识」、不为希异的还魂草——一种出入市井乡墟、至为徧在、普世的还魂草。一生中从未见过此还魂草的,才是异类异数。

准此,大还魂的因缘并不在竹下十数年,而在更早更早乡居山村的孩提童蒙——于街道、路畔、学校、菜圃,于某一家、某一户的门廊、钵盆、墙垣下,总常见此翠色青青的「天灯笼」,灯头一闪明红。她徧处提挂,络络张彩,人人惯养、亦人人不识,算是标准的「灯下黑」。

「雪山无不是药」——但凡草木,无论正、负,均有其一定的药用与对治;落地生根亦然,亦不乏于拔毒生肌,疗治刀伤、肠胃出血等功用,但使之称为「大还魂」的,仍指她自己:名为「落地生根」,正因摧不胜摧、叶片但凡坠地即能再生、繁衍……由斯子裔繁衍;于继起的形貌、相仿相肖的提照拈灯中,又再一次复现前人的返魂,彼我无二、体气如一。

同样的,她的另一别号「打不死」,并不在于疗愈重殴、「打得欲死」的人类,而只叙说着她自体:能于曲折、扭打、裂创中再生与繁兴——但有残片残叶在,则新芽浮冒,返魂依然,燃灯依然!(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