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去!──还魂草冥想(下)

人世间所称名的「还魂草」没有一株之于他者真能具足惊天裂地、起死回生的「还魂」之效,能返、能还的,全都是自体个我的身、心。(梁寒衣提供)

人世间所称名的「还魂草」没有一株之于他者真能具足惊天裂地、起死回生的「还魂」之效,能返、能还的,全都是自体个我的身、心。(梁寒衣提供)

小还魂草

至于名为「小返魂」的,则每至夏日,即如海潮寄居蟹般,沿阶而上、攻占了整座枯山水。学名「叶下珠」,又名「珍珠草」,缘于状似合欢的两排叶片下,皆滴滴垂挂着一颗颗团碧珍珠,由是一俟烈夏,徧眼目宝珞珠光、尽是她泼洒的珍珠器界!可惜泰半眼目是知觉不到的,唯因一颗颗微渺珍珠俱藏在深密叶底,非以洞观微物的「微细智」以及「静定之心」始能发觉。

年年看着她夏潮般盘据了整座枯白山水,望着她抽着极细极微、渺渺白白的花絮,努力缔成浑圆珍珠,总不忍拔她,亦总要延挨至秋光,才一举扫荡,还本山水岑白面目。如此年年绿潮般地汹涌去来,漫地珍珠洒而复收,直到某个烈夏端坐浮桥,望着脚底绿潮涨起,忽尔想起,凡烈夏茂浥抽长的,必有对治暑热的本事。

察了,果然!不止可以清热消暑,甚且足以对治肝炎、赤眼目翳、头疮口疮、无名肿毒……看煞甚为厉害!不想辜负她年来的珍珠摇曳,索性买了药秤、打算计算克量,实证一番。

然则,药秤空废着……白日忙于劳役,夜晚则趺坐至凌晨三、四点,病体孤危,披经人似再无力拿自身作实验。而被空废的小返魂孜孜勃发着,从前庭攻占至后庭,再标高飞攻至三楼书房的前、后阳台,于盆钵植木间,泼闪流泄着她的珍珠。

一整个秋冬缠连不断的霪雨,三楼禅榻的横木裂隙间,竟伶伶娉娉抽出了一株小返魂。如斯芜绕迢远、而艰难万分地登堂入室!她怕是靠着渗入壁隙间的微渺水气而存活下来的吧,太殊独、刚然的!并无意拂除,于是便共我日日一并禅榻上趺坐。

她成了孤山修行廿八年来扫克重关,唯一一名能与山行者禅榻对坐的魂侣。

回首湛然,所谓「大、小还魂」,其「还魂」如一,而「大、小」指的并非草木的药用和效能,比量的是植株的大小高矮,为一方便的形容:落地生根较之于叶下珠是高巨数倍的壮汉了;其余各类大、小还魂草亦然。

魂兮归来

不在山房,而早已久远相逢过的还魂草,尚有紫菀,她袅袅抽生于一己恒常漫步、静观水鸟擦翅的湖滨;于兹销耗无数寒暑、一徧徧参惟着「曹洞」禅法的「行于鸟道」以及宏智正觉的「白鸟湮没,秋水连天」(参见梁寒衣《花开最末》之〈白鸟湮没,秋水连天〉)。湖滨去来,行过辽长岁月,直到某一日忽然照见紫菀自芜草中昂首。紫草依依,似曾相识,宛若故面。溯回意识的基底,则知她早已孳发于四、五岁的稚穉,较之于落地生根前,于老厝通往铁道的泥路左畔:彼时,顾恋着轻紫花絮,于早霜的凛冬,曾以手指拨开沍白霜降,探看紫草是否还在?一个未识其名、即已存有的惜眷……她是乡关的信息。

紫菀为治疗肺疾、咳嗽、哮喘的良方,但使之为「还魂草」的却来自一个传说:她是墓中的亡者不忍于活者的思念,于是自墓畔抽出紫色的花絮,以慰抚所爱、慰抚孤独。点点的粉紫,为亡者温柔的音息……是「我在这里,从未真正告别!」

同属「魂兮归来」的,还有还亮草,日本称为「芹叶飞燕草」的,则三十个春秋以前业已目睹于美国花园和日本山寺──一目不忘,将之视为奇花异草,为着她湛蓝清澄的花絮和特殊的造型:昂着首,宛若欲向空间蜕脱遨翔,却欲飞而未飞、犹系枝梢。她全草皆具辛毒,仅能涂治痈疮癞疥,率尔服食,不死则已堪称万幸,岂能当真还魂?──称名「还魂草」,来自古老南欧的传说:一个部族因于诬陷不察而集体受刑、冤屈而死。屈死的魂魄犹恋家园,由斯依风返归故土,化为飞燕草,如燕鸟般栖息翕止,根植大地,永不舍离。「还亮」一词或即「还我清白明亮」,为「洗刷」意。

一群「死了不能活」的魂魄,遥迢返归,呼唤乡关,亦呼唤正义。

人世间所称名的「还魂草」大抵不出上述几种原型。没有一株之于他者真能具足惊天裂地、起死回生的「还魂」之效,能返、能还的,全都是自体个我的身、心:不是植株具有巨大的重返、再生、自愈之能;便是心魂、神魂的回返,藉草木以表征。

那么,关于还魂草,那曾第一个将她注入心窝,使之凝为不谢的冰弦,泠泠而冻结、不隳亦不散……的周先生自己,又如何说?〈还魂草〉一诗道:

穿过我与非我

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绝处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尘凡宣示: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又系上注释:传世界最高山圣母峰顶有还魂草一株,经冬不凋,取其叶浸酒饮之可却百病,驻颜色。按圣母峰高拔海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

乍看说的果真像是雪山之巅不死的草木,却祇是佛!

──唯佛始能当真「向绝处斟酌自己」,穷绝人类精神的高峰,突破人性重重无明的象限与牢关(无论称之为八千八百、或八万四千),而向尘凡阔澜壮语:「凡踏着我的脚印来的,我便以我,和我的脚印,与他!」──唯其已把掌无生之钥、不死之歌,以是可以授付匙钥──祂,才是周先生所叩索、问觅的还魂草。出世间一枝。

所有祖师也俱如斯熬历而来,穿涉我与非我,攀越八千八百,百战重关,剿而又剿……而见此还魂草,证此还魂草,示此还魂草。

就宗门,须弥峰顶坐着此草,还魂草即「见性」义──若不见自性泉眼,无能自为泉源,则决不能「大冶洪炉」:于人性炉鞲中数数煆炼、数数还魂走出。

人人门内俱可能存有此普世、而对面不识的一株,祇是须走索精神至绝的畛域,叩问八千八百,始能转身识得!亦始能拈灯垂照!

是了,还魂草早已来了很久,很久……赖此一茎草,山河大地全现法王身!──我乃识尽所有还魂草,以及大地负载的草魄木魂。

乃知本觉芒耀,丈六金身草一茎!

至于与周先生,我们是怀觅还魂草,而于道途上相逢的二人;彼我擦肩掉臂而过,以递来的墨迹为烽火,留下一段默然的印迹。

他定不会想到,当跫音远去……篱菊迳自于墨迹中攀伸、绽满书架,有名痴汉沥涉重关,扪摸、剿徧了器世间一切还魂草,也把掌了出世间一枝。

诗人或尔从不感兴趣的植木调查,痴汉却扎实作足了。

也必不知,禅榻上对坐着一株还魂草,绝处便在近处,还魂草果然铮铮存在!有人镇日呼吸此间,庭前漾漾,胸间也漾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