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与古俑之联想

散文

近年所谓「机器人」大行其道，有天人们该做的，都由它们代理，人就无所事事的浪荡世间，那还像个人吗？使人既不像人，则其为祸，岂不比电脑超过千万倍！因此对其始作俑者甚有切责之意，引发了我追根究柢的考据癖，非揪出其「始作俑者」的巨憝元凶不可！

而「始作俑者」的「俑」，咱们中华民族古代雕木为人形，用来殉葬的「俑」，岂不因其身上设有机关，可以使之「踊跃」而以为名吗？难道「俑」已是当今「机器人」的雏型？难道这我心目中的「巨憝元凶」，早就潜藏在中华大地、历朝历代之中？疑心既起，我往年写作《中国偶戏史》，其制作傀儡的能工巧匠，从我眼前纷至沓来，争先恐后的向我「俯首认罪」。我定下心来，一一的审查他们的「案例」，看看咱们称作「傀儡」的，是否和现代「机器人」有所瓜葛。

首先上场的是周穆王时代的偃师，说他在穆王西巡道上，曾献上他用草木制作的歌舞优倡，其「趋步俯仰」使穆王和宠妾盛姬惊为真人。开口唱歌则合音律，举手投足则舞态翩翩，与节奏相应；而且千变万化，随心顺意，巧妙无比。当表演将结束时，还用眼神挑逗穆王身边的美人。使得穆王大怒，要「立诛偃师」。偃师赶紧剖开倡优揭示，其五腑六脏都是革木胶漆、白黑丹青所组成；如再重新组合，又可歌舞如初。而倘若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终于感叹的说：「没想人的工巧，可以和缔造万物的老天爷一般奇妙。」就把出身西域的偃师带回中国。

如果把这段见于《列子．汤问篇》的记载信以为真，那么在距今两千八百六十几年的周穆王时代，中华大地就有像偃师那样，制造出比「现代机器人」更灵活的「偶人」，而且还能以媚眼向美女勾引，「现代机器人」恐怕还造不出这种「人性」表情。但是《列子》是后人凑合的伪书，「迂诞诙诡，非君子之言」。清人姚际恒《古今伪书考》断为晋人伪作的可能性最高，还认为连刘向的《别录》也是假的。近人季羡林〈《列子》与佛典──对于《列子》成书时代和著者的一个推测〉考出偃师事，亦见诸佛典《生经》卷三〈佛说国王五人经〉。此经为西晋三藏竺法护所译，时间与偃师相近，内容未及偃师精彩，却可看出其间传承有自。然而中华傀儡源于先秦之「俑」，已见「机发」。

1979年于山东莱西县所发掘的西汉墓，有十三件木桶，即为悬丝傀儡，其中一具身高193厘米，与真人等高，其「骨架」明显有十三段关节，可以坐立跪拜；其腹腿上有许多小孔，用来穿连线索，使傀儡举止如生人；西汉既已有如此的出土文物证据，则偃师令人惊异的技能，也不可轻易抹煞。所以保守一点估计，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咱们已有制作「机器人」的迹象，而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晋代，就有令现代人「瞠目结舌」的「机器人」。也因此《史记》、《汉书》一再记及的汉高祖被匈奴冒顿单于和阏氏困平城，陈平以「秘计」、「奇计」解围，却对「秘计」、「奇计」讳莫如深，始终不肯说清楚；后来唐人段安节《乐府杂录》，破解为：陈平知冒顿妻阏氏妒忌，就在城上陴间妆饰傀儡为美女，「运机关歌舞」，使阏氏耽心一旦城破，单于一定纳汉家美女，自己反而失宠，因此就退兵彻围，使刘邦得以逃脱。陈平之计虽然奏效，但实在「卑劣」不光彩，所以史公不好明说，而以「秘计」敷衍，班固也只好踵继其说。我认为段安节的解释是可信的。因为在那时，搬演木偶美人歌舞，「巧运机关」，使匈奴人眼迷目眩，信以为真，并非难事。

而也因有以上所说的这些基础，所以在曹魏又出现了马钧之「巧思绝世」，「设为女乐舞象，至令木人击鼓吹箫；作山岳，使木人跳丸、掷剑、缘垣、倒立，出入自在」，而「变巧百端」。所用的动力是「潜以水发之」，为「水傀儡」的先躯。后赵石虎时，也有个解非，作舍利佛坐车上，九龙吐水灌之；十余木道人披袈裟绕佛行，至佛前轻揖礼拜，以手搓香投炉中。到了隋炀帝，颜师古《大业拾遗记》记学士杜宝修《水饰图经》，据历朝历代不同内容形势之掌故，演为七十二种「水傀儡」，如〈黄龙负图出河〉、〈玄龟衔符出洛〉……〈姜源于河滨履巨人之迹，弃后稷于寒冰之上，鸟以翼荐而覆之〉；……〈武王渡孟津，操黄钺以摩阳侯之波〉……。每逢上已日即「曲水流觞」，与群臣并观同乐。而职司其事的是「巧性古今难俦」的宫廷艺人黄衮。

到了唐代，傀儡搬演已「超诸百戏」，以说唱进入人们日常生活。宰相杜佑致仕后，以市井观赏「盘铃傀儡」为乐。殷文亮曾为县令，作木妓女，衣以文彩，唱歌吹笙行酒，酒未竟，就「歌管连催」，直到喝干为止。《太平广记．野史纪闻》说玄宗开元初，有东海马待封，为皇后造妆具：「中立镜台，台下两层，皆有门户。后将栉沐，启镜奁后，台下开门。有木妇人手执巾栉。至后取已，木人即还。至于面脂妆粉，眉黛髻花，所用之物，皆木人执应。继至，取毕即还，门户还闭。如是供给，皆木人。后既妆罢，门户皆阖，乃持去。其妆台金饰彩画。木妇人衣服装饰，穷极精妙焉。」这段木妇人服侍皇后巾栉晓妆的描述，其周到细致，宛然可睹。较诸今日机器人之于服务业的殷勤程度更为周到，而那时是距今一千两百八十年的唐代开元初。

偶戏在宋代「登峰造极」，光傀儡就有悬丝、杖头、盘铃、药发和水、肉等六种。其令人叹为观止的制作大师，也应有不少。

而行文到此，引发我一些感想：咱们发明指南针、火药、印刷术，只用来造就人类文明，没一样像西方人那样拿去作为侵略杀人的利器。而今之所谓「机器人」，如果证据文献记载和参酌考古文物；如果再加点「阿Ｑ」精神，则今日之「机器人」与咱们历代大师之「傀儡木偶人」之技法气体何殊？然而源于我们中华的「机器人」，也止于娱乐，顶多像开元皇后那样用来「服侍」而已。希望当今的「机器人」不要再「走火入魔」，又被用作为侵略杀人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