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王文兴老师二三事

作家王文兴认为,电影与戏剧系出同源,都是从文学而来。(本报资料照片)

《小说墨余》,洪范书店出版。(文讯提供)

《书和影》是作家王文兴第一本散文集。(文讯提供)

1961年夏,王文兴与《现代文学》编辑同仁出游野餐。前排左起:郑恒雄、杨美惠;后排左起:杜国清、王祯和、陈若曦、白先勇、王国祥、王文兴、沈华、欧阳子。(文讯提供)

1966年,王文兴《家变》手稿。(文讯提供)

1974~1997年,王文兴《背海的人》手稿。(文讯提供)

王文兴老师曾说:「我每日和文字浴血奋战,拚杀得你死我活。」写作对王老师来讲是一场战争,战争唯一的敌人是文字。1973年他的代表作《家变》出版,讨论者众。我高中时读到这部小说,其中表达父子关系的紧张和文字节奏的掌握,均大大开启了我阅读的视野。于是后来也追读了《背海的人》和《十五篇小说》。2013年《家变》出版四十年,台大出版中心推出「慢读王文兴」一套七册丛书向他致敬。我出席了系列活动之一由康来新和郑恒雄两位教授对谈《背海的人》,王老师亲自出席,才惊觉到四十年倏忽而过,回想起来,我在编辑阅读王文兴中不自觉受到许多启发。

和王文兴老师结缘始于1998年他完成《背海的人(下)》(按:《背海的人(上)》,1981年出版发行),17年后推出下集,1999年1月下集在我主编的《联合文学》杂志上刊载,作为世纪末的文学献礼,堪称是文坛大事,故事以一人遭逢的困顿失意,指涉了更深的人性与社会关系。那还是电脑化开始不久、部分文稿仍以手工贴版的年代,对作为编辑的我是一次重要考验,王老师的写法,空格、划线等各种特殊的标点符号用法,都必须一次又一次「慢读」校阅确认,也因为慢读,才能感受到文字声韵的轻重缓急。一开始并不明白老师的小说为何坚持这样写,好几年前看了林靖杰导演拍摄王文兴文学电影《面对背海的人》,听到一段王老师自己的朗诵,才更能体会到这种写法的用意。

编辑文稿时,王老师已说过他的小说必须念出来,才能感觉铿锵的声响。找寻适合而够分量的图片搭配是个挑战,最后以陈景容老师的画作穿插在小说中。王老师很喜欢这次配图,说陈景容的画特别适用在他的文字,这让作为编辑的我们很有成就感。陈景容老师为国家音乐厅制作的湿壁画相当知名,这幅巨作以东方音乐为主题,细腻描绘出东方音乐演奏者的神情与姿态,奇妙传达了音乐围绕四周的氛围,却又仿佛透露出「静寂」与「哀愁」的内心世界。

多年后我在一次宴席上遇见陈景容老师,聊起画作搭配王文兴小说这段往事,深深感受到两位老师彼此仰慕,文字与画作同样具备了稀有而嶙峋的声音感,可谓「英雄惜英雄」,不禁让人会心一笑。

王文兴老师推敲式的创作,也发挥在他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每一个阶段带给我不同的冲撞。譬如他在1988年由联合文学出版的《书和影》,是他第一本散文集,张宝琴发行人为此书撰写序文,述及出版原委。全书以书评、影评为主,另有几篇杂文、一首诗和一篇与远藤周作的对话。2006年再版书增补了若干篇章。他大篇幅解读《聊斋》,充分表现出慢读细读下的文本脉络,独到的见解又再度让我印象深刻。他对《聊斋》评价甚高,以文本逐一说明,认为其艺术成就超过《红楼梦》的缘由,一在所运用的精省文字乃诗之语言,二在丰富的想像力,三在于形式体制变化万千;因对于《聊斋》的景仰,他曾用过「无聊斋」这个笔名,自认没有《聊斋》那种超人的文采。王文兴的解读,成为研究《聊斋》的重要里程碑。

对于《书和影》,廖咸浩教授曾有书评提到这是喜爱王文兴的读者和研究王文兴的专家学者「不可多得的资财」,「本书使王文兴从他的小说背后走了出来,变成了一个表情丰富的、活生生的人。」

有一次,我访问王文兴老师谈《欲望街车》,这部田纳西.威廉斯名剧,在2005年才首度正式中文授权在台湾上演,王文兴的高足也是作家、学者的郭强生翻译、制作、执导。灵魂人物白兰琪由作家吴淡如饰演,另有林炜、唐立淇、萧言中等人分饰剧中要角,十分轰动。老师看了戏,从剧本结构、角色分析、演员表现、舞台设计、语言翻译到当前的戏剧教育,一一提出见解,在戏剧演出少见经典作品的当代台湾来说,实在弥足珍贵。他在文中再度谈到对声音的看法。他认为,舞台上,演员的声音是第一要求,面部表情是次要,你会表达声音,脸部表情随之而来。所有好的舞台剧演员首先都要是一个声音的演员,最好的莎剧演员的演出,都是声音的艺术。他又强调戏剧教育应以读剧本、了解剧本为主,「戏剧系的学生念一百个剧本都不够。」

又有一次,我编辑了王文兴与单德兴两位老师对话〈宗教与文学〉一文,后来收录在单德兴的《却顾所来径》一书,该书对王文兴有多次访谈,篇幅占了全书的三分之一,用力甚深。是一部理解王文兴的重要著作。

在〈宗教与文学〉这篇访谈中,他们讨论的是宗教与文学,文学与宗教。由于王文兴是天主教徒,单德兴是佛教徒,不同宗教背景却从文学专业激发出灿烂的火花。这也必须两人都具备开阔的胸襟,愿意互相聆听融汇不同宗教的看法。我首次在这样的激荡中,看到以「慢读」著名的王文兴老师怎样读《圣经》。譬如耶稣被出卖的前一晚,与门徒共进最后的晚餐,祂知道自己要离开了,拿水替每一个门徒洗脚。这个段落的解读我通常的听闻都指耶稣的谦卑,强调为人服务无论贵贱的精神。王文兴的解释不仅如此,更把它当作一种洗礼。临别时给予二次施洗的祝福。洗脚的意义不同。因为把门徒看做树,希望树能高大强壮,所以从根部浇灌,给予他们弘扬教义的能力。有着比「谦卑」更为丰富的象征意义。

在宗教与文学的互动中,表现心灵飞跃的力量。我在像王文兴老师这样的创作者身上,看到才情和苦修如此并行。

联系王文兴老师,都是透过传真机,每看到他传来的信件与文稿,仿佛还散发着手写字的温度。闻老师远行,虽知文学作品不因人离世而失其光华,但却也感到一个写字年代的消逝而令人微微怅然了。(「推石的人──王文兴追思纪念会暨文学展」将于十二月九日下午二时起在台大文学院演讲厅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