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战争与和平

指向大海的轨条砦──那是用一截截铁轨裁切成条状,预防共军来扰而建的防御栅栏。(阿泼提供)

指向大海的轨条砦──那是用一截截铁轨裁切成条状,预防共军来扰而建的防御栅栏。(阿泼提供)

烈屿景点「八达楼子」有如观光客的「罗盘」。(阿泼提供)

脱离军管三十年,金门身上的「战地」烙印,似乎仍无法完全抹去。(阿泼提供)

尽管来去金门的次数不算多,但在有限的经验中,已能清楚认知到金门并非昔日战地,而是一个让人感受阳光和风与绿意的和平之岛—至少去年裴洛西访台、台海紧张情势过后,我在金门遇到的每个人都不以为意,直说砲弹不会瞄准金门,因为怎么看都没有那个必要性。过往那「亚洲柏林」的地位,早也远去。

同样是两岸关系紧绷的今年夏天,我再访金门的第一个早晨,就被一阵轰隆低鸣震醒:「这是共军的飞机吗?」

此前,在台湾,因为新闻工作所需,每一天早上九点,台海周边陆海空动态讯息都会准时送到新闻群组,因此,我知道日日都有共机、共舰在台海活动,甚至不断有逾越海峡中线及其延伸线的情事发生。有时,我常向对国防军事无感的同业自嘲:「每天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国防部的讯息。」

今年夏天,因为金门文化局艺术家驻县计划,我得在金门待上比一个季节还多一点的时间。住处是位在金沙镇大地的吴心泉古厝,位处金门东边偏北边角,在地图上看来,算是整座岛屿最靠近台湾的位点之一,因而偏远宁静。

即使这么一个指向台湾的位置,与台湾的距离仍然有百公里远,站在岸上向外望,自然看不到台湾,但福建晋江县金井镇围头村,却仿佛伸手可触。查了查资料才知:自唐朝开始,围头港就是重要的航海贸易口,明末清初郑成功曾屯兵在此,后入金门;清朝施琅也曾在此操练水师,出兵收复澎湖、台湾。但这些都太远了,最近的对峙是1958年的八二三炮战,我方发射的砲弹是朝围头而去。

历史如烟成河,此刻,于金门的此处,唯一能看到的,只有指向大海的轨条砦—那是用一截截铁轨裁切成条状,预防共军来扰而建的防御栅栏—仍然守着这个记忆。

于此当时住进清幽的古厝,本该浸淫历史幽情,享受这天赐的宁静,不料,在木门砖墙筑起的空间居住的第一个早晨,大约也是九点或再多一点,飞机低鸣而过的震动力,逼我从睡梦中离开,虽因睡意浓厚不愿睁开眼睛,脑袋却被这轰隆声唤醒。由于环境陌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也无法辨识是现实或是梦境,但我仍本能地向自己提问,甚至还有自嘲的余裕:「莫非,我真的被共机叫醒?」

起床后,「镇定」盥洗、准备吃早餐,见邻居毫无反应,搜寻一下新闻,什么都没有,遂怀疑那是半梦半醒而生的幻觉,直到近午时,头顶上再次轰隆,屋舍皆略略颤抖,我又重复了早上的动作:观望邻居、搜寻新闻,等着国防部的消息。平静如常,军事侵扰的紧张感,只在我的心里作用,而后是再一次,又一次的轰鸣,而我也渐渐回复理智:这应该是民航机?

但隔日,又在这声响中醒来,我的小剧场继续在心里演绎,网路上当然还是没有任何讯息,邻居阿伯大婶仍是坐在门口聊天。黄仁宇所写的《万历十五年》的起笔勾勒的样貌,恐怕就是如此:平平淡淡,只要小事不酿成大灾,也就无关宏旨。

确实如此。我所居住的金门东岸阳光灿烂,沙滩洁净,道路宽阔,绿意盎然,数不尽的鸟儿在路上树上恣意跳跃,如果不算那偶尔发出的天空巨响,唯一可以惊吓到我的,只有骑车时鸟儿突然从你面前飞翅而过,或是一只孔雀在马路上跳跃行走。

真的没有什么事,一切都是我多虑。几天后,我终于找到方法确认这真的是台湾飞来的民航机,而且,还是我搭往金门的那个航班路径。这个经验让我意识到,台湾虽小,于我仍是巨大,以至于除非站在松山机场下方,否则我不会了解飞机近身而过的感受,但在金门,这很容易,骑车在大马路上,只要轰隆声逼近,擡头望天,就感受到自己在一只巨大铁鸟腹下的压力。

这种将「日常」当「异常」,说来过于荒谬,我羞于启齿,但总是我在金门久居日子中第一个深刻到百转千回的经历。有次,忍不住和一个在金门准备毕业制作的大学生分享这个笑话,她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有类似的经验—民宿以工换宿的某一天,清晨军队在南边沙滩砲弹试击,震得玻璃窗晃,在睡梦中被惊醒的这位学生,虽然理智上知道应该是演习,但还是有个声音在脑中汨汨流泻:「战争了吗?」

坦白说,在台湾,任何一个剧烈声响,都不会让人先往战争相关物事联想,但到了金门,仿佛被岛屿历史幽魂暗示,即使眼前所见所感如此舒服安静,即使居民没有感到不安(或是不安没有表现出来),我们这些过客,就是会戴上战争的滤镜,来观望这座岛屿,或是,消费这座岛屿。

脱离军管三十年,金门身上的「战地」烙印,似乎仍无法抹去。就算到了今日,不论古宁头战役或是徐蚌会战,都不过是教科书上的历史名词,甚至对我们这些外人,乃至下一代而言,几乎无法分辨那是谁的帐,又该算在谁头上,但它仍然会以一个战事遗迹的样貌定落在岛屿之上。

例如烈屿的「八达楼子」,就是一个战地景点,也是我在烈屿的「罗盘」,每每迷路,我就回到这个地点,看是要往「必成必胜」骑,或是向「独立作战」走。在都是碉堡和战地遗址的金门群岛,看到这种七位分据四方手握武器成备战姿态的战士雕像站在仿城楼岗哨的建筑上,其实不会让人感到怪异,而我也常看到游客欢喜地与之合照,或模拟假军人动作一番。

然而,连着几天,来回经过数次八达子楼的我,研究一番后,才知道这整个纪念物既跟烈屿无关,也与金门无涉,甚至跟国共对峙没有任何一点连结—依据官方说法,这地景为了纪念1933年对日战争中,驻守在长城古北口死守隘口、杀戮数百人壮烈牺牲,成功完成任务的七位勇士而建。

这座纪念物位在一个熬过四十余年反共岁月、挺过上万个前线日夜的海岛中心,却是遥遥记忆那未受日军侵占、千万里远方的一个胜利,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的错置:这是谁的战争?又是谁付出了代价?

当然,作为一个旅人,我对这个纪念物无从置喙,也没有批判的立场,只是如同「八达楼子」这般小岛上这历史的「海市蜃楼」,简直就是我的金门经验:模糊且带着恍惚感。偶尔不知今夕是何夕,或是我人在哪里?

类似的物事,在金门不知凡几,包含莒光楼,又或者长江发电厂。我是在金门待满两个月后,才在一次意外中发现,原来「长江发电厂」不是水力发电之用,它其实是个存放金门高粱的酒窖。

这些对历史战事,对失去家园的怀想,以物件或地景空间的形式在这座岛上以一种不太符合逻辑的方式,被保留下来,而这又与台湾以「大陆国土」地名物事指名,显得不太相同,至少在比例上,过于突出。这让金门几乎除了战争历史,没有了自己。

我以为,每一次时代的变动,都让金门附上一个新的地质层,虽然细看层次丰富多样,但超过四十年的冷战,加上之前的日本侵略、施琅攻台、郑成功练兵,都让战争之于这座岛,宛如构成它的花岗岩那般坚硬。不论哪个朝代,它的命运,始终是兵指台湾的起点,或是收回大陆国土的前线。

这些感慨似乎过于主观,毕竟我没有当过兵,没有经历过战争,我对战争的认识是在新闻、书籍,或苏珊桑塔格的作品,乃至布希亚那般后设谈论战争的想像里。但正因没有体会,所以想像空间更宽,误置的机会也更大。让我感觉自己就像八达楼子一样。

然而,就算事情可以错以为真,但差异也可以犀利如刃,一下子就穿破虚幻。

即使如此,身在金门,只觉这座岛的生命力,曾在战地政务之下沉睡,即使今日醒来,仍然无法摆脱战地的魔咒—就像我被飞机声轰醒,却没有立刻回复理性。在两岸紧张之下,外国媒体与学者频频早访金门,也清楚揭示一件事:即使在现实上已不是战地,但它还是得如战地那般活着:因为它始终在战场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