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攻灰燼誕生的遺孤世代：20年後的那群「911之子」們
2001年9月11日，美国遭遇了本土境内最大的恐怖攻击事件。在当时的死难伤亡中，留下了许多日后被外界称为「911宝宝」（911 babies）的孩子们，指的是罹难者们刚出生或幼年的子女。 图／Robert Clark 世界新闻摄影奖2002年焦点新闻摄影首奖
【2021. 9. 11 美国】
恐攻灰烬诞生的遗孤世代：20年后的那群「911之子」们
「911事件20周年，当年的孩子现在都已经长大了...」2001年9月11日，美国遭遇了本土境内最大的恐怖攻击事件。不仅是美国历史上最惨痛的集体创伤，也开启了美国接下来长达二十年的反恐时代。在当时的死难伤亡中，留下了许多日后被外界称为「911宝宝」（911 babies）的孩子们，指的是罹难者们刚出生或幼年的子女。
20年前的今天，早晨8点46分与9点03分，两架遭挟持的飞机分别撞入纽约世界贸易中心的北塔与南塔；9点37分，第三架飞机撞向华盛顿的五角大厦；第四架飞机则在机上乘客与劫机者搏斗后，10点03分坠毁于宾州乡村的尚克斯维尔附近，共造成 2,977人死亡，6,000多人受伤。
而到了20周年的现在，不少媒体开始重新报导反思，当年这些「911宝宝」们，在事件当下经历了什么？后来的成长过程中又遭遇了什么？这些出生后就被赋予「911孤儿」、「阴霾后的希望」、甚至被当成爱国主义的象征等等，背负种种形象的孩子们，怎么诠释自己与至亲的生与死？
20年后，这群孩子们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也各拥有自己的人生。在《卫报》、《NPR》、《华尔街日报》等各媒体近期的访谈中，都找到了当年的911宝宝们，聊聊他们至今的人生经历。
早晨8点46分与9点03分，两架遭挟持的飞机分别撞入纽约世界贸易中心的北塔与南塔；9点37分，第三架飞机撞向华盛顿的五角大厦；第四架飞机则在机上乘客与劫机者搏斗后，10点03分坠毁于宾州乡村的尚克斯维尔附近。 图／美联社
整起事件共造成 2,977人死亡，6,000多人受伤。图为911事件当中的著名照片the falling man，为事发当时从北塔跳下的男子。 图／美联社
911事件不仅是美国历史上最惨痛的集体创伤，也开启了美国接下来长达二十年的反恐时代。图为一名消防员站在世贸中心废墟中呼求援助。 图／路透社
其中一位是罗宾·希格利（Robyn Higley），攻击事件发生时她甚至还没出生。她的父亲罗伯特·希格利是位保险业主管，在世贸南塔92楼工作。2001年的9月11日早上 8 点 46 分，北塔被飞机击中时，罗伯特还打电话给他怀孕中的妻子薇琪（Vycki Higley）报平安，告诉她另一栋大楼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但目前为止他都很好。「当我现在回想起来时，这是一次令人痛苦的简短谈话。」薇琪说，当时她也没有想到，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剩下发生的事情，是罗伯特的家人花了一些时间核对拼凑出的讯息──北塔攻击事件发生后，罗伯特留下来协助12名同事疏散，将他们带进少数可直通底层的电梯里──直到9点03分，第二架飞机撞上南塔为止。他本人则来不及离开，不幸身亡。
悲剧发生后，薇琪成了寡妇，同时照顾大女儿阿曼达、并在七周后生下罗宾。在那个时候，「911孤儿」已是媒体们大幅追捕的头条故事，以至于11月3日当薇琪被推进产房时，医院周围甚至有媒体在等待拍摄。罗宾说，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成为名人的感觉很奇怪，
「我妈临产时，她到了医院，发现 ABC 电视台已经在等她了。」
当日的CNN电视台。 图／法新社
不过，随着911事件 20 周年的临近，罗宾知道今年9月将会比过去她所经历过的 19 年都还糟糕。所有新闻媒体都会不断重述那可怕的一天：失控的飞机，倒塌的大楼，罹难者的遗物，他们的照片，人们都会流露出爱国的热烈情感，她会被期待要表现出比往年还要多的情绪。
「可是我不喜欢这一切。」她说。「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都期待看见一个伤心欲绝的小女孩。」她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如何为不曾谋面的父亲表达符合人们期待的悲痛，也不知该如何看待贴在她身上的「911宝宝」标签。
事实上，罗宾的青春期并不好过，除了一年一次的名人光环：被邀请上电视、脱口秀谈谈作为「911宝宝」的心情之外，每当911到来时，所有人对罗宾的关注就会加剧。「整个高中时期对我来说都很糟糕，有些不是我朋友的人还会在这一天跑来找我说，『嘿你还好吗？』」罗宾说：「他们总是会用一种期待我表现出需要同情和怜悯的口吻说话。」
更有时候，罗宾会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意识到社会其实很期待看到她大哭一场，或者戏剧性地情绪崩溃。「每次911的纪念公告发出、或是有人放了第一座大楼倒塌的画面，我就会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定格一样，集中在我身上。」
图／路透社
图／路透社
世贸双塔在攻击事件后的残骸。 图／维基共享
根据报导，罗宾在童年就出现了偏执症状，只要与母亲分离就会产生强烈的焦虑。这些复杂的情绪也让她与姊姊阿曼达的冲突加剧，她们在整个童年与青春期都互相嫉妒。阿曼达忌妒罗宾总能得到所有人的关注（但当年阿曼达只有4岁，她才是真正承受与父亲分离痛苦的孩子），而罗宾则忌妒姊姊才是唯一享有与父亲共渡时光的人。
「没有人给我们教科书。」薇琪回忆起那段时间的混乱，「没有手册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你要如何在这场悲剧之后，独力抚养两个孩子长大。」
今年的9月11日，母女三人决定首度参加在曼哈顿世贸中心遗址（Ground Zero）举办的官方哀悼活动。过去20年从未参加过正式纪念仪式的薇琪说，「今年似乎是有必要这么做的一年。」
而至于罗宾，到现在她依然非常迷惘。在911纪念日后，再过七个星期她就要满20岁了，也距离父亲死亡的年纪越来越接近。她说：
2002年的People杂志封面，其中一期是911遗孀们抱着新生儿的画面。 图／People杂志
「我越来越接近爸爸去世时的年龄。我想当我30岁时，我打算做一些他来不及做的事情，例如亲自送我的孩子去幼儿园......当你想到这一点时，会觉得生命真是令人困惑。」图中央者为Robyn Higley过去接受ABC采访时的照片。 图／取自ABC NEWS
根据统计，因为911事件而失去父亲或母亲（通常是父亲，因为根据资料，911事件的受害者约有八分之七是男性）的孩子约有3,051人，其中有105名是婴儿。他们各自在世贸双塔、五角大厦或联航93号班机上失去了亲人。
泰瑞·西尔斯（Terry Sears）是「星期二儿童组织」（Tuesday's Children）的执行董事，这是个专门协助911事件后儿童身心发展的非营利组织，除了提供心理资源、也会定期举办户外野餐、沙滩派对等活动，邀请儿童与家属参与，让他们形成互助社群。她也提到了与罗宾非常类似的观察。
「有很多911孩子告诉我，多年来他们其实最想要的就是能够做自己。」希尔斯说。「因为他们不想要怜悯，他们只想做个正常人。」
「每天这件事情都会反复跃上新闻版面。从你放学后打开电视开始，大楼倒塌的影像就会不断回来。」 图／路透社
「所以对于这些 911 孩子来说，他们本来应该是私人的家庭故事，这么多年来每天都在公共场合上演。」 图／路透社
根据统计，因为911事件而失去父亲或母亲（通常是父亲，因为根据资料，911事件的受害者约有八分之七是男性）的孩子约有3,051人，其中有105名是婴儿。他们各自在世贸双塔、五角大厦或联航93号班机上失去了亲人。 图／路透社
也有的孩子长大之后，表示自己比起失去家人之痛，更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的遭遇、以及911的灾难叙事，如何在特定场合下，成为被操弄的极端爱国主义证据。《NPR》报导，其中一位孩子劳瑞儿·荷马（Laurel Homer），她的父亲正是当时坠毁在宾州的联合航空93号航班机长。在劳瑞儿的成长过程中，她很不喜欢让人知道父亲去世的事实，对她而言，那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措施。「这是我从小就感到羞耻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正常。」
「我的妈妈告诉我，爸爸之所以会去世是因为飞机上有坏人，他是因为那些坏人而离开了。」劳瑞儿说，但是这样简化的解释并没有让她比较好过：「从此以后这让我开始害怕起大部分的男性，包括家人，陌生人，几乎所有人。」
另一名孩子A.J. 尼麦德耶（A.J. Niedermeyer）继承了爸爸艾方索·尼麦德耶（Alfonse Niedermeyer）的名字。艾方索在事发当时是一名港务局警察，在第一时间赶到世贸中心救援，最后丧命南塔。当年 A.J.只有两岁半，随后妹妹安洁莉卡出生，他从此成为妹妹与父亲之间永远的中介。
「对我来说，很难忍受的是911的政治化意义：被用作于操纵爱国主义、甚至被拿来当作报复他人的工具。」A.J.今年22岁，即将要前往芝加哥大学念硕士。他在接受《NPR》采访时说：
2002年世贸双塔的清理和恢复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工作人员小心地提起最后一根柱子，这也是在美国世贸中心灾难现场的最后一块碎片。 图／美联社
在世贸双塔的原址，后来兴建了911纪念馆，图为２００９年施工的画面。两座塔的遗址改建成南北两个人工池，边缘雕刻罹难者的名字。而在馆内亦保留了部份建筑残骸、罹难者物品等等，成为展览的一部份。 图／美联社
另一组911孩子是一对双胞胎，麦克佛里曼（Mike Friedman）与他的弟弟丹，他们的父亲当时在北塔92楼当股票交易员，不幸罹难。麦克记得那天，他与弟弟被校长叫进办公室，校长告知他们说，有飞机撞进了爸爸上班的大楼，不过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于是那天放学后，他们一如往常在邻居家玩耍，在游泳池里游泳。直到第二天，他们的母亲丽莎·佛里曼（Lisa Friedman）才告诉他们「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和罗宾一样，这对双胞胎也花了很多年才弄清楚父亲死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家人都想让他们远离痛苦的故事细节，因而有很长一段时间，兄弟俩一直以为父亲直到死前都处在非常安全、空气充足的92层楼。直到他们20岁出头时，丽莎才告诉他们真相。
「她告诉我们，爸爸死前有整整一个半小时都身处地狱，他被卡在92楼动弹不得。当她和爸爸通电话时，他咳嗽得非常厉害。整层楼里都是烟雾缭绕，墙壁凹陷，楼梯间塌毁无法逃走，很多人开始窒息，有人甚至不惜跳楼也想逃命。听到事实让我感到很痛苦。」
「她告诉我们，爸爸死前有整整一个半小时都身处地狱，他被卡在92楼动弹不得。当她和爸爸通电话时，他咳嗽得非常厉害。整层楼里都是烟雾缭绕，墙壁凹陷，楼梯间塌毁无法逃走，很多人开始窒息，有人甚至不惜跳楼也想逃命。听到事实让我感到很痛苦。」图为佛里曼双胞胎与他们的父亲合照。 图／撷取自NBC NEWS
当然除了痛苦，这些孩子们也仍然有快乐的回忆。罗宾一直珍藏着一只粉红色的兔子绒毛玩具，那是当爸爸得知将要迎接第二个女儿时，特地准备要给她的礼物。多年以来，这只兔子成了罗宾痛苦的出口，帮助她面对最大的伤痛，就是父亲永远无法得知自己是谁、是个有怎样个性的孩子。
而佛里曼双胞胎则得到了来自他人的好意：他们曾经收到来自奥勒冈州的陌生人送来亲手编织的毯子、还有父亲留下的遗物，弟弟丹将父亲的一根高尔夫球杆珍藏在他的储物柜里。罗宾说，父亲的形象在这20年来，已经从稀薄的照片，慢慢被自己的想像所填满。她认为他是一个「喜欢逗人开心、疯狂又有趣的傻瓜。他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之一。」
只是在有些时候，这些思考与想像还是会绕回到最原始、且永远无解的问题，「有的时候我还是会感觉到愤怒，我还是会想责怪他，他为什么没有让自己搭上那部电梯。」
在纪念馆入口与出口的阶梯上，放着诗人维吉尔（Virgil）的诗句：「没有一天能把你从时间的记忆中抹去。」（No day shall erase you from the memory of time.） 图／911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