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我是远嫁女,和老公从深圳逃回恩施,只因有个粘人的哥。
原创插图:喵喵夏,讲述:小蓓,女
01
2002年,爸妈离婚了。
刚上初中的哥哥跟爸爸,6岁的我跟了妈妈。
我妈是远嫁,恩施人嫁到了天津。
然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
离婚后,我妈带着我,回了娘家。
02
本来还是孩子的哥哥一夜之间长大。
可以为抢一只雪糕,跟我翻脸的他,在做选爸爸还是选妈妈这个决定时,选择了爸爸。
理由是:“妹妹小,最需要妈妈。”
他在和我们告别时,嘱咐妈妈:“妹妹小,不懂事,如果做错了事,你要跟她讲道理,别打她。”
离别之际,我妈抱着哥哥,哭成泪人,说了好多个“对不起。”
哥哥没哭,反过来安慰妈妈:“离了也好,我和妹妹终于不用每天担心你们吵架摔东西了。”
然后,他把自己的存钱罐塞到我怀里,摸了摸我的头。
那个存钱罐,我眼馋很久了。
但那天,比起和哥哥的分离,我突然感觉它好像没那么香了。
于是,把存钱罐还给他:“哥哥,我不要它,我要你,你跟我和妈妈一起走吧。”
然后,我上演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戏。
以前,在哥哥面前,我都是恶人先告状地假哭,博父母的同情和偏袒。
但那天,想到从此不能跟他同在一个屋檐,5岁的我,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来自血脉深处的剥离,我扯着哥哥的衣襟不撒手,哭得惊天动地……
那天,哥哥追着出租车跑了整整一条街。
我恳求妈妈带着哥哥一起走。
车子停下来,妈妈搂着哥哥泣不成声,问他:“妈妈去求求你爸,带着你一起走吧。”
哥哥泪如雨下地摇头:“爸爸不会同意的,他还会跟你吵,你把妹妹照顾好就行了。放心吧,妈妈,我很快就长大了。”
03
这场变故,的确让我们兄妹都瞬间长大了许多。
尤其是哥哥。
他学会了自己上学,自己洗衣服、擦地板、煮泡面、炒鸡蛋。
每周一次的通话里,他骄傲地汇报着自己新学的技能,并且总是对我和妈妈说:“我很快就会长大的。”
这样的拔苗助长,让妈妈心疼。
每年寒暑假,哥哥会来恩施看望我和妈妈。
那时,我们住在姥姥家。
妈妈找了一份在幼儿园当老师的工作,收入不高。
舅舅舅妈虽然不跟姥姥一起住,但对于妈妈远嫁离婚回到娘家一事非常不满。
所以,哥哥每次来,进了姥姥家门就开始干活,每次都会给舅舅舅妈表姐带礼物。
当然,他也给我带,他的书包里装满了好吃的。
好些是爷爷奶奶从乡下来看他时,买给他的,他舍不得吃,默默为我留着。
等到寒暑假拿给我时,好多吃的都过期了。
而且,他每次走后,都会在电话里告诉我:“哥哥在你书包里留了点零用钱。”
说是留了点,其实我很清楚,他就是把自己那有限的零用钱,都给了我。
稍大一点,我跟他说:“哥,你不用给我钱,妈妈和姥姥都给我零用钱的。”
但他说:“要给的,别人家的兄妹天天生活在一起,感情当然深啊。咱俩一年只能见两面,你忘了哥哥怎么办?”
04
爸妈离婚第二年,我爸再婚了他当年出轨的那个小三。
隔年生了一个妹妹。
哥哥在那个家里的境遇可想而知。
爸爸和后妈对哥哥的态度,决定了那个妹妹对哥哥的态度。
她损坏哥哥的文具,再大一点占了他的房间。
自己撞了桌角或者摔倒了,会说是哥哥打的、推的……
偶尔哥哥打电话时,会听到她在那里喊:“你有自己的妈妈,你为什么不去找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家?我讨厌你!”
妈妈听见了,心如刀绞,连夜去天津接哥哥来到了恩施。
但他只呆了三天就回去了。
他不忍心看到妈妈太辛苦,而且借读各种手续麻烦得要命,他说:“把我养大是我爸的义务。妈,你再等等我,满18岁了,我就把咱家给撑起来。”
哥哥的话,让我们仨抱在一起痛哭。
05
重新回到那个家,他对那个妹妹像她父母一样娇纵。
她在他的作业本上乱涂乱画,他就把另外一本也递过去。
她偷他的零用钱,他也从不揭穿。
她半夜饿了,摇醒他给她煮面,他就去煮。
她说我妈说了,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不要跟我争。
他就说:你妈说的得对,妈妈是你亲妈,爸爸是你亲爸,这家里的一切当然都是你的。
这样的识时务,深得爸爸和后妈的心意。
妈妈则觉得哥哥过于委屈,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孩子。
可是,哥哥反过来安慰妈妈:“我想通了,对一个人最好的报复,就是让她由着性子,长成让所有人讨厌的人。妈,你教育好妹妹,我向你保证我不会长歪,我和妹妹将来一定让你过得好。”
哥哥的话,妈妈复述一次,哭一次。
每个妈妈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懂事,可是,哥哥的太过懂事是因为他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一切。
06
高中毕业后,哥哥没再继续读书,他离开了爸爸的家,来到了恩施。
我们仨,终于团聚了。
他从洗碗洗菜,做小工干起,一步步地当上了厨师。
先是在一家粑粑馆,后来成功跳槽到一家大店。
此时,我刚好上了初中。
哥哥每天都很忙,但早接晚送我上学放学,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任务。
尤其是晚上七点半放学那会儿,常常也是他饭店里最忙的时候。
可是,哥哥风雨无阻地来接我,把电动车骑出轿车的速度。
我和妈妈都觉得他根本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匆忙,但他很坚持:“再不陪伴,妹妹就大了。而且,有个哥哥在身边,坏小子都不敢打她的主意。”
有这样的哥哥,真好!
07
工作第五个年头,哥哥和妈妈的积蓄加在一起,刚好够首付一套精装修的两室一厅。
我们终于有家了。
搬家那天,哥哥做了十几道拿手菜。
那晚,向来滴酒不沾的哥哥喝醉了。
喝醉的哥哥话特别多,小时候想妈妈就抱着妈妈枕过的枕头偷偷地哭,常常跑到妹妹上过的幼儿园门口,看到那些和妹妹穿同样园服的小朋友掉眼泪……
他说那时候最希望做梦,也最害怕做梦,因为每次梦里,一推开家门,妈妈在厨房做饭,妹妹在客厅玩玩具,见到他,丢掉玩具,边扑过去边喊着:哥哥,你可回来了,我想死你啦……
他说,做梦都想有个家,有妈妈,有妹妹的地方才是家!
那晚,我们仨都哭了,那是团聚幸福的眼泪。
08
25岁那年,哥哥结婚了。
嫂子叫刘慧,人如其名,温柔贤惠。
婚后第二年,嫂子生了一对龙凤胎。
彼时,我正在上大学。
哥哥给我打电话时,激动得语无伦次:“佳佳……哥哥当爸爸了……哥哥居然也当爸爸了……我会成为一个好爸爸的。”
有了孩子,哥哥除了当厨师,当代驾,一个月休息的那四天,跑到社区小食堂打工。
可想而知,他过得多辛苦。
但这一点不影响他每月准时往我的银行卡里转生活费。
我拒收,他便难过地问我:“哥哥还能养你几年?”
那些钱,我默默地攒了下来,转给妈妈,让她给侄儿侄女买衣物、奶粉、绘本……
妈妈说,你哥是真累,有次,凌晨一点还不见他回家,我去楼下接他,结果看他居然倚在电梯里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上上下下地在里面睡了多久!
我打电话给他,要他注意身体。
他就在电话里举着那瘦弱的胳膊,晒他那可以忽略的肱三头肌:“你哥我现在壮得跟牛一样。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你不知道哥每天活得多有奔头,多开心。”
09
大学毕业后,我过五关斩六将,去了深圳一家大厂。
全家人都替我高兴,唯独哥哥。
他说离家那么远,一个女孩子,怎么让人放心得下?
自我参加工作以后,我哥从此每天晚上七点半钟必跟我视频通话,无外乎就那几句话“吃了啥”“安全到家了吗?”“在深圳要是不适应,就回家。”
最搞笑的是,侄女聪慧过人,属于那种天赋极高的娃,好多人都夸她:“这娃将来肯定像姑姑一样有出息,成为一只金凤凰。”
嫂子跟我说:“你哥每次听到人家这样说,那脸色,简直了。有天晚上,说到将来女儿有可能像你一样远走高飞的事,这个人居然哭了……”
我能想象。
生活面前,哥哥是个硬汉。
但亲情面前,哥哥就是有颗纯纯的玻璃心。
10
第一次带男朋友霍达回家,我以为我哥肯定会很开心。
然而,他全程都没怎么露笑脸。
聚餐时,两杯啤酒下肚,他细数从小到大,他打了多少架,打架时,有多么不要命。
他手上的那些疤,明明就是做菜时或烫或切留下的,他却非得说是打架落下的。
明明自己就是一个厨师,却非得把自己吹成一个冷面杀手。
我听不下去了,把他拉出门外,问他:“要搞哪出?”
他眼睛顿时红了:“你这是远嫁,我必须让他知道你这个哥哥,很不好惹。”
11
我结婚之前,每次见霍达,哥哥都是一张严肃的扑克脸。
但婚后就不一样了,他是怎么对我的,就是怎么对霍达的。
霍达喜欢喝茶,哥哥舍不得自己买好茶喝,但一到春天,恩施的玉露就寄来了。
知道霍达爱吃他腌的腊鱼、腊肉,哥哥定期做,算计着我们快吃完了,就给寄过来。
包裹的缝隙处被哥哥用巧克力、雪米饼给塞得满满当当。
他说:“你俩工作压力大,吃点小零食,解压。”
霍达是独生子,在我哥糖衣炮弹的攻势之下,越发觉得有个哥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每次跟我一起回老家,他都舍不得走。
这一点,深得我哥的心,天天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挂在嘴上。
有好几次,霍达走时,回望哥嫂妈妈和一对双胞胎侄儿侄女目送我们的样子,跟我商量:“要不,咱回家吧?”
12
刚开始,我只以为他是一时冲动。
可是,疫情三年,聚少离多。
外加各自的工作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变故,我们过得并不是很舒心。
哥哥不放心我们。
有好几次,他趁着休息时间,不顾疫情之下的人心惶惶,往返恩施和深圳,就为了来给我们做顿好饭,送点他亲手腌的腊鱼腊肉。
我们让他不要这么辛苦,他就说:“看到你们才心安,老是怕你们跟我报喜不报忧。”
疫情之下,哥哥这样的雪中送炭,让我和霍达开始认真思考未来。
深圳固然很好,但生存压力也大,在这里,我们每天都为生计主动996、007,没什么社交,没什么生活,每天就是一个上班机器。
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连想生个孩子都前思后想。
哥哥每次或来或走,都在我们的心里掀起一些情感的波澜,因为他总说:“要是太累了,就回家。哥哥没有大本事,让你们实现腊肉自由还是可以的。”
哥哥的存在,让我们这两个工作与生存机器,时不时地被冲击一下,时不时要思考一下家的意义。
13
2023年2月,我意外怀孕。
拿到确诊诊断书时,我和霍达几乎同时跟对方说:“回家呀?”
我们说的回家,是离开深圳,回到恩施。
深圳很好,但这里始终没让我们找到家的感觉。
现在有娃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比起让TA在一个教育资源丰富,但竞争也异常激烈的城市长大,我们更希望,TA可以在父母状态松弛、家人亲和的环境里自由生长。
14
就这样,2023年5月,我和霍达“回家”了。
以霍达在深圳大厂的工作资历,顺利在恩施找到了工作。
我呢,安心待产,准备将娃生下来再出去上班。
我们处理掉深圳的小公寓,在哥哥隔壁小区买了套三室一厅的精装现房。
我们回家那天,哥哥在我们的新居做了好大一桌菜。
全家人围坐一起,吃得热火朝天,哥哥全程给这个夹菜,给那个剥虾,笑得合不拢嘴。
霍达给他倒饮料,还给他剥了一只龙虾:“哥,别光顾着我们,你倒是也吃点东西呀。”
谁知,我哥竟然哭了。
他说自己没有大能耐,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一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好好吃饭,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说感谢霍达,感谢妹妹,感谢老妈,感谢刘慧和他的一双儿女,让他如愿以偿。
这一次,我们都哭了。
当初骨肉分离时,哥哥追着出租车上的妈妈和我跑出整条街的情景,历历在目。
这些年,他一直在奔跑,从童年到中年,把一个离散的家庭,笼络在一起,母慈子孝妻贤妹恭。
这样的哥哥,真的是太不容易,也很了不起。
15
而再有两个月,我肚子里的娃就要出生了。
侄儿猜是个女孩,说自己又要多一个妹妹了,说他以后负责保护妹妹。
侄女猜是个男孩,细心的她把自己的玩具都爱护得超好,说是要送给弟弟。
两个孩子围着我,天天追问:“姑姑,TA怎么还不出来跟我们见面?”
龙生龙,凤生凤,哥哥的孩子生下来都是至情至性的暖娃。
用哥哥的话说:这可是咱家唯一的家产了。
但这不也是咱普通人最宝贵、最沉实的家底吗?
因为越是成熟,越会发觉,人生海海,命运无常,而决定我们人生悲喜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人。
守护亲人与亲情,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或是疾病,都有人疼爱,也疼爱着别人的一生,这样的暖洋洋、热腾腾,也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