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 | 孤独的孩子

李岩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

(首发腾讯新闻@新乡土)从上学开始,困扰小A的一大问题就是“回家过年”。今年当小A父亲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的时候,小A用充满不确定性地语气回答到“可能腊月二十九吧”。

小A今年考上研究生,是他们家族第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小孩,而四年前也是第一个考上一本的小孩。据小A说,当他告诉自己父母自己考上研究生的时候,父亲第一反映是很长的沉默,随后问到“研究生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小A花了很大功夫向父亲解释研究生是什么、自己的专业就业前景等等。小A后来向我回忆到:“似乎父亲当时并没有听懂自己说了什么,只是一味的说好好好”。

小A的父亲是农民工,母亲在小A还没很明显的记忆时候就和父亲离婚了,父亲在小A出生之后就常年在外地打工。小A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但爷爷奶奶在小A初高中时候也相继离开。因为村小很早就撤并的原因,小A从小学开始在镇上寄宿,寄宿生活也从读书开始一直持续到研究生。爷爷奶奶尚在世的时候,小A放假会回爷爷奶奶家,过年也一般在爷爷奶奶家过,父母每年过年大部分时候也会回来。小A回忆到:“(2008年左右)父亲当时在新疆务工,回来很远,回湖北的春运票也很难抢,有一年实在是没买到票,就没回家”。但当爷爷奶奶相继离开之后,小A即使是放假也是呆着学校。也有亲戚让小A放假去他们家,但小A自己总觉得“麻烦亲戚不好”,往往也是去了一两次也就不了了之。

小A在访谈中向我回忆说:“当时爷爷奶奶生病家里并不是特别富裕,爷爷一直念叨着的要把老房子翻新一下,但直到爷爷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动工”。生活上的不富裕让小A更早“成熟”,在访谈中,小A告诉我他自己从小就不敢问父亲要什么东西,知道父亲一个人在外面打工非常辛苦,赚的钱还要给爷爷奶奶看病,父亲每次问他钱够不够用的时候,他也总是回应“够用够用”。初三毕业那年,小A“第一次”向父亲提出请求,让父亲给直接买手机。小A说:“当时父亲不知道自己要手机干什么,就让自己的堂姐把她的旧手机给我”,“堂姐的旧手机是诺基亚的按键手机,已经很过时了,还是粉红色的”。小A当时也没有好意思向父亲继续提出要“智能手机”的要求。

现实物质上的不富裕在这个时代似乎不是问题。在小学住校期间小A就迷上了网络,起初是在镇上的网吧,小A回忆说:“小学五年级开始就有大的孩子叫我放假一起出去去网吧玩,最开始只是在周末,后来在周中晚上也翻墙出去通宵”、“当时真是整夜整夜的玩,也不感觉累,白天也能正常上课”。幸运的是,小A成绩一直都还可以,也顺利考上了县城的高中。

网络给小A打开了“新世界”,不仅仅是游戏消磨了大量的闲暇的时间和无处发放的精力,也让小A认识到现实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小A说他之前花时间最多的就是在“百度贴吧”上了,后来甚至当上了某个吧的吧主。对于信息匮乏的时代,贴吧中形形色色的帖子不仅传递着宝贵的信息,也让小A体会到来自天南海北的不同人的五光十色的丰富的人生。小A在访谈中还回忆起了当时让他哭了一晚上的帖子。小A自己也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沉迷在网络中”。

在访谈中,小A感慨到:“如果能让时间一直停留在那时候也还真是不错”。对于当时的小A,网络更多是新奇与充实,虚拟世界中的小A也似乎有着更为充实的精神世界与更为丰满的人际关系。贴吧、QQ群、视频网站、各种论坛等等都成为了小A“挥斥方遒”的地方,按照流行的话讲,是不折不扣的“键盘侠”,小A自己也从没有否认过这一点。我也是在某个QQ群里认识到的小A(在小A读本科时候),因为有相同的话题与兴趣,经过几年间歇性的交流之后也慢慢熟悉起来,并了解到小A也是我老乡,遂在今年春节假期和小A约上见一面深入聊聊,本文也是在此基础上取得小A同意后写出。

小A就读的高中管理虽然比较严格,但也抵挡不住网络世界的诱惑以及小A对之的向往。小A说:“高中的时候白天不敢偷偷玩手机,害怕被老师发现,但是夜里偷偷在被窝里玩不被查寝的发现就行”,当时小A的手机还只是“按键手机”,功能比较简单,但是还是能听音乐、看小说,小A当时玩手机也主要是看小说,10点下晚自习小A可能会玩到12点才睡觉。这也导致了小A成绩的下滑,小A当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一直下不定决心去改正,小A也没办法和别人去说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去找老师诉说,但一想到会挨老师批评甚至找家长就放弃了,因为学校明令禁止手机,小A也见过学校因为手机而受到处分的学生。

一方面是现实学习生活的枯燥,另一方面是网络世界的自由,小A一直在两个世界徘徊。一到放假小A立马钻到网吧,往往只有要上学的时候才回来。在网络世界花太多时间总会影响到现实生活的。小A的成绩也因此“稳定下滑”,小A回忆到,“高一入学的时候还能考到年级前五十,到了高二就再也考不到了”。小A对此也并不满意,他在网上的“朋友”都说“一定要考上大学”、“只有上大学才能有好工作”,父亲也希望自己能考上大学,告诉他“干苦力活一辈子都没出息”。小A一直都有决心要考上大学。

第一次高考小A勉强过当年的本科线,既选不了好的学校也选不了好的专业,在老师的鼓励下小A决定复读一年,父亲也没有反对。第二年高三小A“暂时”戒掉手机,虽然这个时候父亲给小A买了智能手机,但小A忍住了没有去玩手机,按照和其它学生一样的作息去备考。非常幸运的是,小A第二次高考“超常发挥”,分数够上某一本的计算机专业。出成绩那天晚上,小A高兴的打电话给父亲,告诉他的成绩和心仪专业。

但那天的结果是小A和父亲的“争吵”,也是俩人第一次“争吵”。在小A看来,自己喜欢计算机想报计算机专业,并且认为计算机是未来的热门行业,大有可为;而在父亲看来,“玩物丧志”可能性更高。之后父亲在咨询亲戚朋友之后让小A报名医学类、师范类等专业,但小A并不认可,最后在几轮次的商讨后在老师的建议下选择了报了某一本的化学专业。小A现在很后悔当时自己没有坚持报计算机专业,可能当初坚持自己的选择现在的处境可能有很大的变化。

上了大学的小A彻底“放飞了自我”,按照他的话讲,成为了彻底的“宅男”:有课上课,没课去网吧打游戏、上网,父亲给的生活费很大一部分也消费在网吧里。按照小A的话讲,大学“浑浑噩噩”过了三年。等到了大三下学期,小A看到同学陆陆续续的实习、找工作以及准备考研,自己也着急了,也知道自己保研没希望,化学专业工作也不好找,小A和其它很多同学一样加入了考研的大军。但小A并没有告诉父亲自己的决定,在大学期间小A也很少和父亲打电话交流,往往只有缺生活费时候小A才会主动联系父亲;父亲也很少主动联系小A,小A说:“我爸给我打电话也都是那几样,吃饭没、缺钱不、冷不冷等等”。

小A对于父亲充满着矛盾心理,一方面是长期教育与供养下形成的感恩之心,另一方面是一种“疏远感”。不仅仅是教育经历带来的疏远感,而是很难进行交流。小A说:“爷爷奶奶离开之后,过年时候就我和父亲两个人在家过年,有时候一顿饭都说不了三句话”。小A并不是不想和父亲交流,有一次他问到父亲在工地上怎么样,父亲却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小A后来想,可能是父亲不想让自己和他一样进工地吧。除了走亲戚之外,过年也往往变成了两个人各干各的事情。在访谈中,我问了小A“回家”有什么感觉没。小A说:“换个地方玩手机”、“还不如在学校玩的舒服”、“走亲戚也没意思”。

小A无疑是走出大山、走出农村,亲戚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小A自己也说,每次过年回去走亲戚的时候,几个叔叔教育自己家的孩子都会拿自己举例子。但对于小A而言,他认为过年去走亲戚是一种“煎熬”。亲戚们的话题小A从来插不上话,他们关心小A未来能找到什么工作、能挣多少钱、在哪买房、买什么车、什么时候娶媳妇等等现实的话题;但小A从大学开始就很“迷茫”,既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未来往什么方向发展,小A自己也认为读研是一种“暂时的逃避”,是“小镇做题家”的“暂时的妥协”。在亲戚看来“风光”与“骄傲”的小A有着另一种的“痛苦”。

与“糟糕”的家庭关系同样的是“糟糕”的人际关系,小A多次向我吐槽室友、导师等等,最令小A受不了的是大学里课程中各种各样的“强制社交”,例如小组合作作业。因为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小A在大学期间也很少有聊得来的现实朋友,在班级当中也一直是“透明”的存在,小组合作中的“勾心斗角”也让小A觉得很厌烦。相反,小A更“习惯”于在网络空间中的交往,他认为和网友交流“更舒服、也没有更多功利心”。

我对小A很多想法深有体会与同感。小A从小学开始就接触到网络世界,并以此建构出了一个“悬浮”在生活之上的精神世界。在与小A的交流当中,小A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从小接受到的信息很多都是零碎的、情绪化的以及未经过消化的,小A在接受我的访谈后感慨到:“从来没有人和我聊天能超过俩小时”。之前我和小A也在网上聊天过,因为访谈的习惯,我会经常问小A“你是怎么想的?”等类似“主观性”的问题,小A很多时候都表示“没有想法”、“我没想过”等等。并非说“有自己的想法”比“没有想法”更高贵,也不是否认碎片化知识的意义,我也无意去探讨这些“知识学”的问题。但这些信息、知识等会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不断形塑着个体的行为模式与交往行为。小A在访谈中一直向我“抱怨”和别人交往很“麻烦”,“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包括和自己的家人,因此小A从来不和自己的父亲说自己的事情,即使说了也“报喜不报忧”。

我能理解小A的想法。小A从小在“不完整”的留守家庭中长大,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也很少,成长的过程也是“以网络为伴”,小A自己说他现实中“几乎没有朋友”,认识的网友也更多是“各种各样的搭子”,很多时候不得不自己拿主意,也形成了“不依赖他人”的习惯。在小A看来,人际关系就应该这样“简单”,家庭关系也是如此,“大家各干各的不是挺好的吗?”。但这绝不意味着小A没有情感性的需求,其实在我看来,小A和他所描绘的父亲形象一样,更多缺乏的是“实质性”的交往行为与情感表达。当聊到婚恋话题时候,小A也非常希望能“脱单”,但他一直没有行动。但其实,在很多时候,人际关系与情感表达都是后天不断实践而习得的。不幸的是,原生家庭的问题让小A很难在家庭当中习得这些,只能借助虚拟世界寻找精神“慰藉”。

我和团队在去年在西南山区某乡镇调研访谈了两位初中女生,其“成熟”令我大开眼界,两位女生都有着“丰富”的“情感”经历,也都被同学“隐性”孤立、霸凌,都在维持人际关系花费了大量的精力,都是家庭破碎的留守孩子,也都把大量时间花在手机上。她们分不清“朋友”和“恋人”之间的区别,也在某种程度上是将普通的同性之间的关系“恋人化”;他们也因此在人际关系中“受伤”,但始终渴望不被他人孤立、渴望有好朋友、渴望安全感与认同感;而当她们面对本应该很“亲密”的家人的时候,关系却显得很“陌生”与“疏远”;她们也有着本该不属于她们年龄段的“成熟”与“懂事”。人际关系的示范很大程度上是从家庭中习得的,没有实质性的亲子关系可能的结果是人际关系的失衡。

而家庭陪伴的空缺和虚拟世界的进入是“一体两面”的,无论是小A还是两位初中女生都深深嵌入在网络世界当中。虚拟世界中快节奏、快反馈、易获得、强刺激的游戏、小说、短视频、电视剧以及信息与知识等深深吸引着这部分迷茫而又缺乏爱与陪伴的孩子。相比于学业可能带来的正反馈,虚拟世界往往更轻松、更快捷、也更刺激,也更有吸引力。这并非是反对学生使用手机、进入网络世界,获得数字时代下“开眼看世界”的权力。但是对于尚还没有形成完整的三观的小孩而言,他们是很难有能力去分辨出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差别。在虚拟世界当中,关系、情感与身份都是简单化、标签化与高度扁平化的,在虚拟世界当中长期形成的东西往往会和现实产生冲突。但是现实社会往往是复杂的、多层次与充满矛盾的,而我们也正是在对复杂问题、复杂矛盾的解决中不断形成“社会化”的自我,克服困难的过程同样也是磨炼与规训自我的过程,而简单的东西往往是有代价的,代价可能是另一种孤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