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车道

散文

「让我自杀。」那是H睁眼后第一句话。「他们都毕业、工作了,剩我一个在这里。为什么不让我死?」

这是H第三次自杀尝试。发黑的指尖比病历更详实记载丰厚的自伤史。是啊,怎么不去死一死呢?心里暗忖,但不能就这样脱口。是什么让你这样说呢没事了不然我们先打个针到保护室休息晚点请妈妈来。满嘴的反移情吐不出去,喉头一扬,就全往腹里吞。

轮精神科急性病房那个月,我正开始学车。方向灯。R档。车头对准路面中线。后照镜看到第七条黄线时方向盘打一圈。不对,不是半圈,是一圈!几堂课很快我发现自己非学车的料。当同期的车手绕完几圈考试路线,打开车门,下课,我还在路边学怎么停车。

「车头右偏了。有没有听懂?你就是看太远。」我始终不懂看得够远为何要被定罪,但有那么几堂课,我重复着D档、R档,前进、后退、挨骂、后退、后退。待到退无可退,才发现时间都已浪掷,我却还在原点。

H说,他想尽快完成学业、工作赚钱,却因进度不如人而痛苦不堪。他因意图寻短,所以住院,又急于学业,进退两难、不晓得怎么做。但不晓得该怎么做的是我啊——H的医生。

日复一日的加药、换药,电疗的长度强度持续上调,H仍开口闭口的死。看其他个案入院、出院,无数台路驾的教练车驶向市区,唯独H还停在格子上,只有住院天数,一而再地延长。

「看车头」路驾的车正鱼贯驶回考场「前面没东西。」可前方的人明明就业结婚生子了啊!那些路上该有的拐弯、回车、号志,指向想像的遥远的彼方,却几乎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风景。

最后几堂课,终于轮我驶离考场,才发现路上车速好快,但前方真的没有东西。外车道几度有砂石车联结车向内进逼。前一名考生一出场就与公车擦撞。在闪黄灯的路口煞停,机车就一辆一辆从车身两旁钻入、钻出。真有那么几个时候,差一些些就要撞上了。完了。我怀念在原地前进后退的日子。

H,我总在忧郁无语时,对镜,自喃这些愧于启齿的学车历程。直到有次你忽然开口,问说既然怎么都追不上了,干嘛还要继续上课?

是啊。H,你说的没错。当时我也曾想过怎么不干脆下车、一走了之。可是啊,H,一旦离席了,车就将永远驶离。但我们从不急着上路。毕竟这一条路上,最美的,往往不是真实,而是想像。有时我们需要的,并非看不见尽头的远方,而是眼前一个安全的、容得下我们的格子:前进、倒退,累了,就退回线里、切回P档。静待一个左方无车的安全时刻,换档、重新出发。

至于我,会在那些时候,一直待在副驾。并且提醒你:不用看得太远。看车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