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反墮胎逆襲（上）：從墮胎入罪到生命權之爭的百年歷史

今年五月，美国最高法院泄密案发生后，立刻引发国内再次对于「保障生命权」与「保障选择权」双方在堕胎议题上的分歧。目前不少评论认为，这项遭外泄的推翻「罗诉韦德案」草案，可能依旧会在今年夏天正式发布。面对这样的情势，支持保障堕胎权益的人们，下一步还能怎么办？ 图／美联社

「当年我发明了『基列共和国』，但美国最高法院才是着手创造它的人。」

———玛格莉特爱特伍，《使女的故事》作者

主持／编辑佳琦、来宾／陈文葳

2022年5月，一桩美国最高法院泄密案，掀起了美国保守派与自由派对于联邦保障妇女堕胎权益的争端新高峰。《Politico》发表文章揭露美国最高法院的一项未公开草案，由保守派大法官阿利托（Samuel Alito）起草，内容旨在将1973年的「罗诉韦德案」（Roe v. Wade）与1992年的「计划生育联盟诉凯西案」（Planned Parenthood v. Casey）推翻，恐将影响由美国联邦政府所保障女性堕胎权。随后最高法院立即出面谴责泄密事件、并证实这项草案内容为真。

紧接着5月11日，民主党参议员再次将堕胎权纳入美国联邦法律的《妇女健康保护法》（Women's Health Protection Act）草案送入议会进行关键性投票，但最终以49-51的票数失败。目前不少评论认为，这项推翻「罗诉韦德案」的草案，可能会在今年夏天正式发布。面对这样的情势，支持保障堕胎权益的人们，下一步还能怎么办？

本集重磅广播将分成上下两集，由转角国际专栏作家、妇女新知基金会董事陈文葳；以及长期关注女性议题的妇产科医师乌恩慈，分别从法律与医学的角度来聊聊这个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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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今年5月，反对阿利托等几名保守派大法官的民众。 图／法新社

▌被「推翻」的罗诉韦德案与凯西案，到底保障了什么？

陈文葳指出，当年「罗诉韦德案」（1973）与「凯西案」（1992）对意外怀孕的女性最大的保障，前者在于透过医疗史的整理奠定了「三孕期」说，以胚胎在不同孕期下的「可脱离母体之生存能力」（viability），作为判断政府是否可介入限制堕胎的依据；并将妇女的堕胎权益归纳于联邦宪法保障的隐私权范围——因此各州只能有限度限制妇女进行人工流产，但不得完全禁止。

至于后者，判决书出自雷根时期的保守派大法官欧康纳（Sandra O’Connor）主笔，虽然主张各州有权限制女性堕胎，但内容仍大致维持堕胎属宪法层级的隐私权保障，并提出了「不合理负担」（Undue burden）概念，意指「各州如果对女性施加不合理负担，对堕胎构成实质障碍，则可能构成违宪。」

只不过到了2022年，由阿利托起草的意见书，不只主张罗案的医学历史调查有误、并认为两案「推理异常薄弱」、「并产生了破坏性的后果」。根据《Politico》披露的草案内容，阿利托并写道：

在「罗案」通过前，女性意外怀孕命运会如何呢？《纽约时报》曾刊登报导〈行动代号：珍〉，讲述芝加哥在1969年至1973年间，一个秘密协助人工流产的组织「Jane Collective」。她们透过隐讳地在报纸上刊登广告「Pregnant? Don’t want to be? Call Jane」让女性得到医疗协助。在这个秘密医疗团队里，没有任何人叫做珍。而为何要联系珍呢？当时的组织成员卡普兰在数十年后撰写回忆录《珍的故事》，提到「珍是个常见的名字，不会引起注意，珍也就像是我们每个人。」正巧的是，几年后改变全国女性命运的「罗诉韦德案」，原告也是选择化名为「珍」的Jane Roe（本名Norma McCorvey）。 图／珍的故事、维基共享

此篇意见书当然迅速点燃女性主义社群的愤怒。

1985年写下《使女的故事》的加拿大小说家爱特伍（Margaret Atwood）旋即于5月在《大西洋月刊》发文，标题为〈我发明了基列共和国，但美国最高法院才是真正创造它的人〉（I Invented Gilead. The Supreme Court Is Making It Real.）。爱特伍指出：「这份意见书推翻美国 50 年来的既定法律，理由仅只是宪法没有明文提到堕胎，并且堕胎权没有『深深根植于我们国家的历史和传统』。」

「我们都知道美国1776年革命的口号之一是『无代议士不纳税』，女人长年被故意排除在此体系之外——只能被迫由指定代理人——也就是父亲或丈夫，替她们做出决定。女人既不能同意，也不能拒绝，因为她们没有投票权。一直要到1920年代，宪法第十九条修正案通过，以及经过一连串的抗争后，女人才开始享有投票权益。」

到底堕胎权是不是深深根植于美国传统呢？必须澄清的是，美国虽非在建国之初就将堕胎明文列为权益，但却绝也不是在建国之初就入罪化。《国家地理杂志》梳理了美国建国早期对于堕胎的法律演进规定，指出事实上直到19世纪，美国才有禁止堕胎的法律——也随着这些法律变得越来越严格，许多妇女才开始需要寻求危险的秘密堕胎协助。 图／路透社

▌从「堕胎入罪化」到「生命权之争」：被强化的百年对立

另外，近期《纽约时报》Podcast节目The Daily 也从历史源头分析，指出「pro-choice」与「pro-life」看似势不两立的终极对立，其实并未如我们想像中的悠久绵长。甚至在美国，将堕胎入罪化也是直到19世纪才开始普及的现象。

《国家地理杂志》报导亦指出，在美国仍为殖民地到建国早期，根本都还没有任何禁止堕胎的法律。教会虽然不赞成这种做法，但在当时仅将堕胎视为非法或婚前性行为的证据，而非蓄意谋杀。在当时，仅有少数地方起诉了涉及堕胎的案件。例如，1740 年代康乃狄克州，检察官曾起诉一名医师，因为他替一名女性莎拉·格罗夫纳（Sarah Grosvenor）执行人工流产时意外导致其死亡。然而，当年莎拉案的重点是过失致死，而非堕胎本身，这样的起诉在当时也很少见。

而这背后的原因，也在于在当年验孕测试并不像今日一样精准明确。报导指出，当代透过尿液检测 hCG的科学验孕方式，是到20世纪才正式确立的。在那之前，许多人都无法在第一孕期时就认知自己已经怀孕。

美国第一部禁止堕胎的法规，在 1821 年在于康乃迪克州通过。当时的法律条文惩罚任何「提供毒药或其他任何具破坏性物质，意图导致任何妇女流产」的人。当然，这些法规涉及的对象包括流产药物，以及开立处方的医师，随后在19-20世纪间，堕胎才成为各州入罪化的行为。到了1973年，「罗诉韦德案」才改变了全国女性的处境。

图为1892年12月15日，一则刊登在犹他州地方报纸《普罗沃每日询问报》（Provo Daily Enquirer）上宣称有堕胎功能的药品广告。在标题上，写着此药含有「棉花根」（cotton root）与普列薄荷（pennyroyal），都是早期被认为会导致流产的药草成份。 图／Utah Digital Newspapers

只不过，The Daily 提到，作为对堕胎权益的反挫，进入80年代后又迎来一波新的高峰。雷根执政的新自由主义时期，加上基督教福音派领袖法威尔（Jerry Falwell）的崛起合谋，才使得美国两党原本有大致共识的堕胎权，开始极端分裂，并成为未来半世纪的美国永恒争议议题。

事实上，若回溯历史，在1973年罗案确立保障女性堕胎权益时，是以7比2的比数高票通过，当年包括主笔的大法官布莱克门（Harry Blackmun）、首席大法官柏格（Warren Burger）等人，都是由共和党提名的大法官。在当年的最高法院中，也没有引起高度争议的辩论。

然而今日我们看见的政党动员、极端对立是何时开始的？The Daily 指出，随着70年代末期，女性主义运动将堕胎视为女性身体自主权问题；同时代崛起的新兴基督教派「福音派」（evangelical）运动，也开始将堕胎议题视作让美国沦丧的道德困境——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坚决反堕胎的福音派领袖法威尔牧师。

图左为言行争议的法威尔牧师本人。1987年，他为宗教电视台PTL募款达2,000万美元后，兑现承诺在电视转播下从美国基督教水上乐园「Heritage USA」滑水道溜下的画面。（PTL为美国的基督教电视台，今年奥斯卡得奖作《神圣电视台》就描述了80年代由这些电视布道家所引发的「美国电视宗教战争」）。图右则为饱受医界批评的《无声的尖叫》（The Silent Scream）。 图／维基共享

当年身为电视布道家的法威尔，在电视节目上公开放映了历史上著名的反堕胎影片《无声的尖叫》（The Silent Scream，1984）——这部电影仅有将近半小时，透过拍摄女性的子宫超音波画面，纪录下医师以真空吸引术执行人工流产的过程，并将之描述为「遭到杀害的婴儿，所发出的无声尖叫」。

在该片中，可以看到一枚12周大的胚胎（备注：怀孕12周在医学上仍属于第一孕期，即「怀孕初期」），被称作是已经会疼痛、会尖叫的「生命」，遭到无情的真空吸管给「杀害」。随后这部影片就成了保守派反堕胎的有力工具，至今仍在许多国家放映。

然而，这部影片长年来也被医界批评为有科学误导性。例如耶鲁大学医学院教授霍宾斯（John Hobbins）指出，在影片中的超音波画面最初是慢速运行的，但在引入手术时，导演竟然加快速度，对没有受过医学训练的人来说，看起来就像是「胚胎惊慌地跳来跳去、躲避吸引器的靠近」，有误导事实之嫌。他还指出，影片也把胚胎吞咽羊水的生理反应，描绘成「张着嘴在无声的尖叫」，但事实上胚胎本来就有很多时间是张着嘴巴的。除此之外，胚胎在12周时，也根本还没有发育到能感知疼痛的阶段。

只是当年随雷根上任后，加深了共和党与福音派透过「找回传统价值」来达成的政治合谋。雷根本人甚至也曾在白宫放映此片，并表示：「如果每个国会议员都能看到这部片，他们就会迅速采取行动，结束这些堕胎酿成的悲剧。」

法威尔与雷根的炉边谈话。右边是法威尔。 图／维基共享

图／法新社

▌各州法律战：如果通过，未来会有哪些具体影响？

回到本次的议题，目前有评论认为，最快今年夏天大法官的正式意见书就会通过。如果最终裁定推翻「罗诉韦德案」，美国女性的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首先，由于近年对堕胎议题的立场遭到高度分化，未来此案被拉回各州自决、也将成为今年11月美国期中选举的关键议题后，恐怕对民主党与共和党选民间的撕裂对立，会产生更多深远影响。

陈文葳指出：「在这样的情况下，到底哪些州会去通过对女性更严苛的法律，哪些州会继续维持？大家应该可以想像，例如纽约、加州这种相对自由的地方，不会受到太多影响，但是本来就已趋保守的南方各州，可能会更快通过相关法律。」

《纽约时报》认为，恐怕将有一半以上的州禁止或严格限制堕胎。报导提到，美国现有 13 个州有所谓的「触发法」（trigger law），明确指出如果最高法院推翻「罗诉韦德案」，他们将在其境内禁止堕胎——例如在肯塔基、路易斯安那、奥克拉荷马、南达科塔，堕胎禁令将直接生效——而至于13州的其他州，则可能需要州检察长或当地议会的认可才会正式生效，整个过程会需要额外花上数周时间。

当然，在这些州分也会规定，如果怀孕妇女的生命或健康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堕胎禁令会有相应的例外条款来保障妇女生命安全。但其中也有许多州，并没有将「性侵怀孕」与「乱伦怀孕」纳进例外规定之列。

取自NGO fuller project 所做的人工流产法规周数整理，最后更新时间为2022年5月4日。 图／fuller project：

至于即将到来的期中选举，也势必成为此案的兵家必争之地，《卫报》点名，目前密西根、堪萨斯、威斯康辛、宾州刚好都是议会多数为共和党议员、州长则是民主党的「分裂州」。一旦11月选举变天，就有机会立法设下更严格的堕胎限制或禁令。

陈文葳指出，「在部分南方州，如果意外怀孕的话，是不容易找到愿意协助人工流产的医疗人员的。这就是将医疗决策交由政治判断的后果。今天如果妳有钱、有假、有资源，当然是可行的，但如果今天妳是一个意外怀孕的受暴妇女、单亲母亲、或长期处贫穷线以下的女性，没有医疗健保，也没办法逃走，那妳该怎么办？」

▌下篇接续：《美国反堕胎逆袭（下）：胚胎几周会痛？破解引产医疗迷思 》

▌下篇接续：

图为1970年，宾州与纽约州交界处，一个写着「合法堕胎」的街头广告牌。在「罗诉韦德案」确立的三年前，仍有许多不得不移动到外州才能进行手术的女性。然而正如陈文葳所言，「如果今天妳是一个意外怀孕的受暴妇女、没有医疗健保，没办法逃走，那妳该怎么办？」 图／美国国会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