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孩子又養貓不行嗎?美國政治與女人的性、家庭和子宮:美選性別觀察(二)
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范斯讽刺贺锦丽(左)为「没有孩子的猫女士」,其支持者泰勒丝(右)也被支持川普的世界首富马斯克如此攻击。 图/路透社、法新社
▎接续上篇:《川普的硬汉形象,与民主党的「新好男人」叙事:美选性别观察(一)》
▎接续上篇:《川普的硬汉形象,与民主党的「新好男人」叙事:美选性别观察(一)》
成为美国副总统候选人后,范斯(J.D. Vance)如今最为人所知的,莫过于「没有孩子的猫女郎」(childless cat lady)言论。2021年,范斯接受知名右派媒体人、福斯新闻(Fox News)前主播卡尔森(Tucker Carlson)访问时表示,「美国正受到民主党、寡头政治集团,以及没有孩子的猫女郎们的统治,后者因为自身生活与选择而感到悲惨不已,因此想要这个国家里的其他人也同样悲惨。」这并不是范斯唯一一次攻击不生育的人,2020年一场podcast访谈中,范斯声称没有小孩的人「更为反社会」,使整体国家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他也曾经主张美国的低生育率是「文明危机」,并提倡不生育的人应该要缴纳更高的税款,并在投票权上受到限缩。
在范斯成为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后,这些发言遭遇到各方批评(包括曾经辛苦求子无果的演员珍妮佛.安妮斯顿)。范斯为自身言论辩护,强调他的用意并非批评没有小孩的人,而是想要强调民主党的政治立场与政策「反家庭」也「反子女」。川普则强调,范斯只是非常地拥戴并热爱家庭。
或许有人认为,「没有子女的猫女郎」只是一句无伤大雅的嘲讽,但若仔细检视范斯在其他议题上的立场,我们就会发现,这句话一方面反映了范斯对女性角色的想像,另一方面说明特定的家庭组成形式在他的政策与政治立场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如果范斯期待的是美国有更多的家庭、更高的生育率,那么为什么反对同性婚姻、反对人工生殖?更别提共和党一向吝啬提出对中产家庭友善的经济政策(例如为有子女的家庭提供税务减免)。又如果共和党和范斯在意美国的生产力与壮大,那么为什么不对为美国提供大量劳动力的移民家庭更为友善?
说到底,范斯与他的共和党同侪真正关心与拥戴的,是一种特定的家庭组成和运作方式,以及这种方式背后所代表的性别想像、社会运作、经济型态:家庭必须由一男一女组成,双方必须各自负责特定的性别角色义务,同时家庭必须作为国家经济治理的最基础单位,以及其他相关政策的中心。
这样的立场在共和党智库「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提出的「2025计划」(Project 2025)中一览无遗。这份长达900页的计划可以说是全面性的政策白皮书,为川普二次执政后的经济、政治、行政、社会、文化与家庭政策提出建议与方针。除了大幅扩张总统职权外,也包含相当保守的社会文化政策,例如反堕胎与反跨性别。尽管在这项计划引发注意后,川普多次强调自己毫不知情,也不打算实行该计划,但这项计划中许多相关人士都是川普的亲信,同时范斯更为传统基金会主席罗伯兹(Kevin Roberts)将于十一月出版的书籍撰写了序言,都让人们不得不怀疑,若川普再次当选,这项计划中的内容有多少会成真。
贺锦丽遭讽刺为没有孩子的猫女士,许多支持者反而以此特征自豪。 图/法新社
▌反堕胎到反人工生殖,父权意识形态下的性别政策
性别政策当中,引发最多讨论的议题之一,莫过于全国性堕胎禁令。自从美国最高法院于2022年推翻了罗诉韦德案的判决结果,使堕胎权不再受到普遍保障,且许多共和党执政州此后纷纷通过了严苛的堕胎禁令,堕胎权便成为了地方与全国性选举中的重要议题。例如2022年的期中选举时,共和党便因此流失不少选票,而在本次大选中,至少有10州将对堕胎议题进行公投,内容包括是否推翻该州的堕胎禁令,或是否要将堕胎权纳入州宪法的保障。同时许多女性选民也表示,这是影响她们投票选择的最关键因素。
拜登因为自身的天主教信仰缘故,谈论堕胎权议题时总显得有些不自在,相比之下,贺锦丽一直以来都毫不迟疑地表达自己对此议题的关注与支持。她是第一位亲自拜访「生育计划」(Planned Parenthood)诊所的现任副总统,女性生育自主权更是她如今竞选政见相当重要的一环。
今年的民主党全代会上,便邀请了3位女性分享她们的经历,她们之中有人遭遇继父性侵而怀孕,有人则是在怀孕后发现腹中胎儿有严重健康问题而无法存活,必须透过人工流产来保全母体健康。她们的共通点是,都曾经因为所居住州内的堕胎禁令而无法获得所需的医疗协助,进而遭遇重大的健康风险与伤害。贺锦丽与川普的第一场辩论中,贺锦丽也再次引述了这些经验,指出严苛的堕胎禁令不仅箝制女性的身体自主权与自由,更损害她们的健康。
相较之下,川普的立场则较为扑朔迷离。和过去坚定反堕胎的范斯不同,川普一方面骄傲地把推翻罗诉韦德案视为自身功劳(因为他执政时提名了3位立场保守的大法官),且过去也有传言指出,川普可能支持全国性堕胎禁令,规定怀孕15周以上的堕胎不合法。然而另一方面,随着选情紧张且堕胎议题让共和党在女性选民间失去支持,川普改为主张堕胎规范应由各州自行决定,范斯也接着跟进。与此同时,他却也拒绝回答,若共和党议员未来确实通过了全国性禁令(如2025计划所提议),他是否会予以否决。
堕胎与生育议题展现了本次美国大选第二个重要的性别面向——亦即父权意识形态如何反映在政见与政策上,而女性又如何试图以选票的力量反击。罗案遭到推翻至今,全美已经有22州通过了较过去严苛的堕胎法规,有些州只允许小周数的堕胎,另一些则几乎全面禁止堕胎,仅允许某些例外情况。
堕胎权失去保障的效应是,一方面迫使许多需要进行人工流产的女性必须前往其他州就医——这代表的往往是数百公里车程,以及耗费大量时间和金钱。另一方面,即使法律允许如乱伦、性侵或是当母体有生命危险等的例外情况,很多时候却也可能因规定不够清晰,导致医师即使遇到了例外情况,也不敢或不愿为当事女性进行人工流产手术。例如近日就有报导指出,乔治亚州的堕胎禁令至少造成2名女性因为无法及时获得医疗照护而丧命。而在直接禁止外,某些州甚至提出要对跨州进行堕胎手术的女性进行调查,与此同时,保守人士还试图限缩女性取得口服堕胎药的管道。
8月民主党全代会邀请Hadley Duvall分享,她在12岁时遭继父性侵怀孕,如今她已成为知名堕胎权运动人士。 图/法新社
另一起引起关注的事件,则是今(2024)年年初时,阿拉巴马州最高法院裁定冷冻胚胎应该被视为「儿童」,顿时让体外受精(IVF)这项医疗程序在该州是否合法成为问题,当地许多提供IVF的诊所因此主动宣告暂时中止该业务。
尽管阿拉巴马州议会随后通过法令,保障IVF在该州的合法性,这项医疗程序在美国的前景仍旧难料。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福音教派南美浸信会(Southern Baptist Convention)6月时投票通过反对IVF;同时,民主党今年已经两度在众议院提出保障IVF的法案,却都遭到共和党否决。而如前所述,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范斯也是IVF的反对者之一。
上述这些议题,结合共和党人对「家庭」和无子女者的各种言论,反映的是父权、保守宗教的意识形态如何借由共和党人进入政治议程中,试图以国家法律和政策,规范女性的身体与自由。因为在保守的宗教、经济与社会想像中,成为妻子与母亲是女性的天职、是我们必须「自然」完成的义务(借助医疗科技是不被接受的),更应该以此为荣。
对于越来越多不以异性恋婚姻和生育为人生目标的女性来说,上述意识形态代表的是对个人自主性的箝制与压迫,而选票是一个重要反抗手段。于是,在今年美国大选中,除了通膨、移民、治安外,我们得以看到「女性议题」成为关注焦点,更成为候选人不得回避——甚至可能被迫调整立场——的议题。而对于女性选民来说,如果拜登和川普的「老男人对决」曾经一度让她们感到疏离,贺锦丽的出现无疑重新为她们注入了对这场选战的热情。贺锦丽带来的,是她对女性权益的支持,也是她的女性身分和相关特质。
但与此相对的是,川普阵营虽然在某些议题上展现出松动,却在另一些性别议题加大了力度。例如报导指出,川普阵营近日花费最多经费的宣传项目,其实是反跨性别的广告。这一方面呼应了共和党这几年来利用跨性别议题进行的文化战争,另一方面,这也反映出川普和范斯所属的MAGA阵营,如何借此来强调自己对「性别传统」的追求与捍卫。
阿拉巴马州多家诊所为免触法,一度暂停了IVF业务。 图/美联社
▌女人的性与生育道德
另一个川普与支持者对贺锦丽的常见攻击,则是她的性道德(意外吗?)。贺锦丽曾于20多年前和旧金山前市长威利.布朗(Willie Brown)交往,批评者便以此为由,暗示贺锦丽在加州的职涯发展受益于这段关系,而尽管两人交往当时,布朗已与前妻分居,却仍有流言声称贺锦丽是第三者。
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或许都不难理解,为什么攻击一位女性在性与亲密关系的「失德」可以是有效的批评,且这种批评经常被当成一种不证自明的理由,用以质疑当事女性在公领域上的任何成就,都必然来自于不正当的性交换。直白地说,男性政治人物的亲密与性关系也会遭到检视,但鲜少有人会怀疑他们「靠性上位」,更别提某些时候,男性甚至可以吹嘘自己对女性的性进犯,却不见得会受到任何惩罚,还是可以顺利赢得选举。
于是我们发现,这类性道德的检查,对于女性政治人物来说有着两层意义。一是将女性化约成性服务的提供者,并借此暗示她们的专业能力皆为虚假;二是这些女性因此严重违背了父权社会里对于女性的道德期待,亦即女人的性应该为特定男性所掌控与享受,而非女性可以自行决定的事。
贺锦丽1990年代曾与前旧金山市长威利.布朗(中)交往,批评者以她疑似第三者、私德有亏来攻击她。 图/美联社
这套性道德规范也规定,在父权社会所认可的亲密关系形式(异性恋婚姻)中为男性生养子女是女性不可违背的义务。这便是为什么,「没有子女的猫女郎」在范斯眼中是反家庭甚至反国家的存在,也是为什么「没有亲生子女」会成为共和党攻击贺锦丽的重点之一。先有范斯主张不生养子女的人对国家没有直接的付出,日前另一位共和党人、前白宫发言人桑德斯(Sarah Huckabee Sanders)在为川普主持活动时表示,她的女儿帮助她保持谦逊,但「很不幸地,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帮助贺锦丽。」
先不提有亲生子女是否真的使人谦逊、是否只有亲生子女才会提醒人保持谦逊,又是否只有女性政治人物需要谦逊;更不提尽管贺锦丽自身确实没有生育,但有两位继女,且根据其家人的说法,贺锦丽和两个女儿的关系相当好。在这样的攻击中,真正的问题在于生育被视为女性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价值,只有生育与母职才能让女人完整,于是未生育的女性会被套上各种莫须有的人格缺陷——她们不负责任、不够谦逊、没有爱心,诸如此类。与此同时,生育却不是男性政治人物的必要条件。
因此,面对川普的攻击,强调贺锦丽「也是个母亲」的做法或许不见得是最好的回应,因为这可能算是某种程度上附和了上述以母职作为女性价值的逻辑。相反的,应该被强调的是,母职只是女性的身分和选择之一,并不决定女性全部的样貌。亲职当然可以为个人带来重要的经验与能力,但不选择成为父母的人,也会透过人生其他的经历而培养不同的品格与力量。
▎下篇接续:《「总统候选人贺锦丽」的政治意义,与性别政治的分裂加剧:美选性别观察(三)》
▎下篇接续:《「总统候选人贺锦丽」的政治意义,与性别政治的分裂加剧:美选性别观察(三)》
8月民主掌全代会上为贺锦丽站台的年轻女性,左起为律师Helena Hudlin、贺锦丽之妹Meena Harris、贺锦丽继女Ella Emhoff。 图/法新社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