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上

散文

一条路,赤足走到着履,山和棋盘依旧在。

不过是五月,盛夏便来了。台北的蝉声像是施工的钻地声,钻得我脑疼,并把我从周末的宿舍床上翻了下来。兀自懒散在椅上,堂而皇之地开始挪动起脑海,找出最深的那片齐整,我喜欢秩序,例如棋盘。

有什么棋盘能比家乡的那片田更有秩序呢?

小学六年,重复地走一条上学路。恰好容纳一辆小客车的宽度,却并没有什么车,于是一整条路都是我的了。走在马路中央,向右手边眺去,若是能清楚描出远方八卦山的轮廓,那定是天气极好。尤其是刚下过雨的晴天,雨后初霁,暂且澄净下能朦胧一片天的尘埃,山影重新被雨水描绘过,连零星几点山腰上的橘红都辨得分明。

视线从八卦山溜下来,似乎还有城市的依稀影子,但从没看清过便也未曾留意。我更中意眼前那片田,像田那样的棋盘,一格一格不知不觉布满我的童年。落子无悔,真正有风骨的棋士将绿色的棋落在土底后袖手旁观,任它们抽芽发绿叶,偶尔为它们修剪。那是另一种秩序,生机的秩序,叫做「自然」。

看向左手边依旧是大片一望无尽的棋盘,远方低矮的楼房并拢成一条崎岖的地平线。每当夕阳西下,我伸出手,用指尖精准地切割开在夕照下渐渐模糊成一块的沃土,再瞇眼一瞧,沃土又恍惚成金色海洋。

彰化的蝉声总鼓胀在我心头,如同一呼一吸那样的韵律牵绊着我。无数次走过的那条小径至今仍延伸到梦里。如雾的梦。偶尔我远离预定路程走下小路,踏上迂回的田埂,沿着田埂一路往更远的地方去。一开始是与我同高的几棵桂木,顶着精心修剪过的树型,却蓬乱着一捧捧的桂香到我跟前,桂花的香气即便再浓也不像百合花那般唐突,一种君子的香气悠缓地簇拥我,继续向前。

像素似乎隐约被调低了,那些回忆都像是迷幻时见到的错觉,迷人、隐约。我抓起一树桂香踏步向前,之后目光所及依然是稻田和菜园,以及私人的葡萄园。葡萄树嶙峋地攀在方格铁架上,间或有菜虫羽化而成的小白蝶腾飞。我就那么走着,怀揣一股无来由的冲动。尽头却转瞬就到了,我看到了站在小路上时所看到的地平线的尽头。

我站在田埂上望着不远处的几栋楼房,说是楼房大概抬举,大多数是仅有一层的平房,再就是两层的铁皮屋。楼房低而矮、灰而旧,和斜插着的电线杆一同在天色渐暗中轮廓消融。原来这就是尽头。不知怎地,胸口一阵空茫。

田野一亩亩地、排列作棋盘的同时,我竟无端生出了一种幻觉,那些柔软的在田地上摇摆的草木在风中挥舞,挥着挥着就连着整片土地飞扬,触目所及,田是田,田也不再是田,如被风操弄的大网,就要兜头将我网住,却不知网向何处。

风突然就扬了起来,起风自八卦山的方向。我回头望向八卦山,向来时的方向跑去。风托住我,接着穿过。在那或许极短我却觉得极为漫长的一瞬间里,那张网鼓风猛力收起,将我网回这片大地。而我赫然发现,在我人生里的无数次个回首,却也再找不回荒野田埂上漫跑的孩子;长大后数不尽的抬眸中,只见阴翳,却再停不下都城大路上奔走的没有尽头的步伐。

我的脚要比同龄人长了一点,不论脚掌或是脚趾,都远没有一般女孩子的玲珑娇小。以往我是介意的,妈妈总说脚要小,才好看。国中时举凡电脑、表艺那些需要脱袜的课堂,总是我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刻。蜷缩起脚趾,尽力不让人注意到我那双长脚,缩着缩着就好像成了习惯。回头我不禁思考起铸造这双长脚的原因,想到头,依旧是棋盘。

田埂并不好走。这是表姊告诉我的。她们久久从大都市来一趟,那时我们都还小,拉起手来就兴高采烈地肩并肩去赏「田」。田有什么好看的呢?千遍一律,都长一个样。我纳闷,却还是带着她们下田去了。我走在田埂上时的速度不慢于平地,甚至要更快些,走着走着便亟欲飞奔。

「喂!拜托妳慢一点!」表姊遥遥坠在我后头大喊,这样的喊话持续不下五次。我不得已又放慢了速度。

表姊们追上来了,「妳怎么能走这么快啊?田埂很不好走耶!」她们不断这样埋怨着,我却更加不解:「田埂吗?我觉得比平地还好走耶?」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田埂的确难走,却不适用于我。自小打赤脚的我,小学才开始学穿鞋,在那之前,只要在家就视鞋如无物。那是一种「放足」的畅快,一穿鞋便觉得拘束。还记得童年某个日正当中的时刻,被催促着去追赶经过的行动杂货车买蛋,我鞋也不穿就奔了出去,一开始尚无感觉,停下脚步才发觉柏油路的滚烫,我那时一边跳脚一边挑蛋,脚下的热度像是我手中的蛋扔地上立即便能吃,回到家后险些烫掉一层皮,好险我赤脚打惯了皮厚,却从那个时候便开始学穿鞋。

于是我知道,田埂泥土触到每一寸肌肤的感觉,是湿凉的、是熨贴的,如同炽阳笼罩时睡在室内大理石地板上的猫,偶尔翻个身子、伸个懒腰,便深深地将泥土里的每一个突起和凹陷都记得明晰。即便往后穿上鞋,这般敏锐的知觉也未曾改变。

自认找出打赤脚便是我脚特别长的理由后,好一段时间我都懊悔当时不听大人劝坚持不穿鞋的行为。然而,这长长的脚掌与脚趾好处才堪堪显露。

当我发觉自己竟全然能在赛道上享受奔驰的快感时,才知道这双脚为我带来多大好处。平心而论,我在其他运动上表现平平,连带着便讨厌起来。只有跑步是唯一的意外,我喜欢跑步。

跑步时总像有一团火在胸口燃烧,火不大,仅仅是寻常地燃尽所有肺中的氧气后从我口中吐出声息,无法知晓火种从哪来或燃烧后的余烬将归往何方。走惯田梗的双腿推磨跑道和时光,一圈一圈地犁,一如整田的规律。不知终点,仅仅只是燃烧。过不久又添新柴。

跑多了,便一次次重温那些童年的梦境。是八卦山的风,是走不厌的路,长长的、长长的,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但我知道,梦有醒时,路有尽头。而我也有应归的家。

一条路,赤足走到着履,山和棋盘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