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迟来?翁启惠1000天孤独实验室日子

1986年,翁启惠获美国青年科学家奖,是当年度7位得主中唯一外国人。他说,当时6万美元奖金如及时雨,让研究冷僻主题的他,终于有研究资金挹注。(图/ 本刊资料)

10月5日,台湾时间傍晚5点45分,诺贝尔化学奖名单出炉。原被中外媒体点名,前中研院院长翁启惠是大热门,但最后,这座化学界最高桂冠却花落别家,第二度颁给他在美国斯克里普斯研究所(Scripps)的老同事、美国化学家夏普莱斯(Barry Sharpless)。

畅谈最接近桂冠时刻:

不失望,称「这不该是目标」

但翁启惠,这个在浩鼎案获不起诉后,于公众视野沉寂了几年的名字,又重回镁光灯下。

「这是他第2次得奖,非常不简单,他做的(研究)非常值得获奖,是现在学术界几乎人人都在使用的『点击反应』⋯⋯,」时隔几天,人在美国的翁启惠接受商周越洋专访时,一开场就先替记者上了一堂科普课,说明夏普莱斯的研究主题、内容与重要性。

没得奖总是有点失望的吧?他摇摇头,「拿奖是可遇不可求,得奖当然会开心,但这不该是目标。」那什么才是目标?「你喜欢你在做的事,而且有机会一直做下去。」

这不是他第1次与大奖擦身而过。有人形容他大器晚成,确实,他的人生总是「晚了」几步。

他比同侪都晚读博士。在中研院院士王光灿旗下8年,埋首实验室研究蛇毒蛋白合成,直到大学同学成了他硕士论文口试委员,才发现自己晚了。

31岁,他到麻省理工学院(MIT)攻读博士。初报到,指导教授怀特赛兹(George M. Whitesides)丢给翁启惠一张字条,上面出了一道看似无解的难题。

起步晚,又被评选错路

他早习惯「胆子不大怎行」

原来这是怀特赛兹的惯例。「我们就在旁边偷笑,等着看好戏;怎么知道他1个暑假、不到3个月,就把问题解出来、还写成论文,」同一时间在MIT做博士后研究的浩鼎董事长张念慈笑说,自己当下就知道此人特异,「他表面看起来拘谨、严肃,但一踏入实验室,就像个狂人,非常大胆、异想天开!」

事后,翁启惠才知道教授的习惯,但似乎只有他,把每一道线索都奉若圣旨,努力解题。有一次,一位同学看翁启惠又手拿字条,就拉开自己抽屉,里面塞了满满字条。「他说,『教授很快就忘了啦』,我当下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

他是晚了,但也因为晚,他比别人更专注。3年拿到学位,期间发表20篇论文,数量是同侪的10倍以上。

不只晚,他还喜欢选人少的路。翁启惠现在是全球知名的糖化学权威,现今外界也普遍理解糖对于治疗癌症、流感、新冠疫情的重要性。但早在70、80年代,糖,堪称生物界4大分子最复杂之首,是学界无人闻问的冷僻领域。

当年他以此为研究主题,吃了不少苦头。先是申请经费处处碰壁,还要接受外界质疑;有次,甚至有评委直接回文说他「走错路,选错研究主题。」翁启惠瞇起眼睛笑说,「但对方越是这样说,我越好奇。」

数年后,翁启惠发明的「一锅式合成法」,让糖分子合成变得更方便,被学界称为替糖研究打通任督二脉,让更多人得以进入糖领域。

出发得晚、路又难走,是双重险阻,但他却走得泰然。他说,因为自己已习惯失败。

翁启惠的化学启蒙,来自高一时的实验课。全班都做不成功的实验,就只有他做得出来。

他说,做实验要成功,关键有三:胆大、心细、手艺好。「因为你都选择要走未知的领域了,胆子不够大怎么行?但同时你要心够细、手艺磨练得够好才行。」

浩鼎案「是打击也是力量」

妻子、兄弟随时相伴成支柱

兼具三者后,还有最重要的,是能面对不间断的失败。

他人生遇过最大的挫败,是喧腾一时的浩鼎案。当时,从政坛到媒体,铺天盖地的人格抹杀,周边亲友称他面对压力还能自持、不动如山,若换其他人,早已经垮了。

但翁启惠说他已经习惯,「做实验就是不断面对失败,调适心情的过程,我当然知道怎么调控自己。」

但在那段期间,陪着他不断面对、走过失败的,不只是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的实验室,还有妻子与手足。

人往往在处境艰难时,才会发现最该被珍视的人事物。「那段时间,虽然给我相当大的打击,但也给我人生一个很大的力量。」他说。

除了妻子刘映理一路相陪,还有来自手足的情谊。

远流出版社董事长王荣文,与翁启惠同为嘉义义竹人,也与翁家兄弟熟识。翁启惠落难时,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翁家的手足之情,不论五哥翁崇惠、八弟翁英惠,都随时在旁,「翁崇惠是翁家大哥,每次翁启惠要出庭,他就从美国坐16个小时飞机到台湾,然后静静旁听,结束,再坐飞机回去,整整10趟。」

翁家在义竹,是地方大家族,从祖父辈翁清江、翁清曲,到父亲翁太阁,一直是地方重要领头人,极重视子女教育,并要他们随时回馈社会。父亲时刻叮嘱:「不要以为家里房子这么大,这都是阿公留下来的,是空的,能留给你们的,就在你们脑袋里。」

翁家不只翁启惠学术成就高、翁英惠是知名教育家,家中五哥翁崇惠,也曾是国际货币基金研究院副院长,是经济学界的大家。

「父母给我们的名字,也是顺应着每个人的发展,我是英惠,是要我用才华回馈社会;哥哥是启,就是用智慧开启社会,所以他走向学术研究这条路。」树德科技大学讲座教授翁英惠说。

「所以我从小的志愿,就是当老师,用知识回馈社会,」翁启惠内心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学术工作者的社会实践,不能只是发表论文,「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写论文也还是个人成绩,怎么让研究真的对社会有用,这是我回台湾最想做的事。」

人生、大奖被官司「延迟」

却找回平静,成研究高产期

虽然2003年放弃美国高薪回台,其后在中研院院长任内主动参与修法、立法,让《生技新药产业发展条例》与《科技基本法》成为台湾技术移转基础,但却让自己也为技转官司所累。翁启惠笑说,自己就是技转的第一个牺牲者,「但在台湾,或许是个学习过程。」

只是这段「学习过程」,他自承,真的让人生有被「延迟(Delay)」的感受。

2016年,他原已获颁国际三大化学奖之一的威尔许化学奖(Welch Award in Chemistry),却因为爆发浩鼎案官司,无法出席颁奖,被迫放弃。学界都知道,威尔许化学奖的下一站,就是诺贝尔奖,但突如其来的风暴,让可能的机会被延迟。

直到2018年底,他获判无罪前,被官司缠身的近1千天里,他几乎只在实验室与家,两点一线移动,连剪发,都让妻子在家操刀。

他曾自承没有足够的耐心面对医病互动,因此不适合当医生;但过去几年,他被迫从学术落入凡间,彻底体验现实无情、感受人情冷暖。

那段时间,他仿佛又回到研究生涯初期,孤独而专注的状态,发表的论文数多达30余篇,是整个学术生涯产量最多的时期。

直到去年底,他才终于「拿回」威尔许奖;接着,今年3月、7月,美国化学家协会的化学先驱奖、有机化学界四面体奖(Tetrahedron Prize)有机合成创新奖也跟着来报到。

如今,他终于走出黑暗幽谷、重回平静,继续迈向他的人生目标——做喜欢的研究。

「一个人会否成功,很多时候无法控制,得奖也是,那都是别人给的,」翁启惠说,真正撑起一个人往前走的,是好奇心与兴趣,因为「你自己要做什么事情、要不要继续,可以操之在己。」

商业周刊18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