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半部近代史」──左舜生的故事
左起:罗隆基,沈钧儒,张澜,左舜生,史良,章伯钧。(时报出版提供)
晚年左舜生。(时报出版提供)
一九四九年后,左舜生不去共产党的大陆,也不住国民党的台湾,定居在香港。他勇于奋斗,也善于放弃,不再涉足政治。曾开过一家杂货店(STORE),自己管进货,也管店面。这事非他之所长,借此谋生罢了。后来,以教书和写作为业,先后在新亚书院、清华书院、华侨书院等院校任教,讲授中国近代史,也讲《史记》、《汉书》。对史料的广泛搜集、研读精细和相识遍天下的人生阅历,使左舜生的授课成为校园一大风景。不看讲稿而至为生动。课后有时还约学生到茶社,一杯在手,一根香烟,便继续他的谈话……
一九五七年七月,反右运动处在批判的高潮,父亲、罗隆基等人已被毛泽东点名。左舜生在香港发表了他的看法,题目就是〈章罗等咎由自取〉他写道──
自从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储安平们发出了他们一番正确而切当事情的议论以后,香港的朋友们有不少觉得我们应当对他们寄以相当的同情,甚至应当对他们遥为呼应,这一点我却不敢苟同:我总觉得他们之「被割」,确实是罪有应得。他们都不是傻瓜,过去都曾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和中共发生关系,至少有二十年的历史,中共之毫无人性,中共之绝对之不讲交情,他们应让人早已明白,天下本是中共打出来的,他们不来「党天下」还让谁来「党天下」?他们容许你们这班「野和尚」在他们的庙子里挂单,这已算是天恩高厚,而你们却还不能安分守己,好好的接受「领导」,居然抓着机会,便想出头来「闹乱子」,其不幸而掉入他们的圈套,岂不是咎由自取!
章、罗在北京掉进政治罗网的时候,在香港的左舜生不去伸张正义,反而说他俩是「咎由自取」。这话很有点像说话刻毒的聂绀弩。为什么要说刺痛老友的话?左舜生有才气,但是才气并非是唯一重要的人格构成,真正有用且极为难得的是经过丰富实践经验(特别是政治经验)而形成的认知能力。左舜生说「章罗咎由自取」,就是这种能力的体现。
反右结束后,父亲对我说:「共产党统一了江山,老左要去香港。我说:『你和老毛是可以躺在床上谈女人的,还不留在大陆?』左舜生答:『我若留在这里,老毛第一个就要杀我。』现在看来,他是对的!我们太相信老毛了!」说罢,父亲仰起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一九六二年秋季,左舜生得到一个偶然机会,到美国做了一次为期四个月的旅行。会见的老友有二百之多人,其中包括张君劢、顾孟余、董时进、吕超然,缪云台,陈立夫,潘公展,顾毓秀,陈香梅,梁和钧等,可谓个个知名,年龄都在六、七十岁,有的温文尔雅,有的慷慨激扬,但「一种关心祖国,维护民主和反对共产的心情,却毫无二致」。在美期间,他原本是避免任何公开演讲的,结果是怎么推也推不掉。他原本是打算只约不多的年轻人和少数人,结果来了许多,老中青都有。他的演讲题目是「对国民党及青年党两党失败的总检讨」,会场上有人提问关于「反攻大陆」的问题。左舜生的回答是──「对这个问题,我只好交白卷。」多聪明!
一九六六年,大陆爆发「文革」。这一年,在台湾参观访问的左舜生发表了对台湾、对香港、对大陆的看法、观点和感受。其中对大陆问题的阐释尤为精辟,凝聚着他一生的政治经验和智慧。限于篇幅,我只能举两、三个例子──
比如,他说:「老毛这次提出的所谓『文化大革命』或赤裸裸说是『夺权』,其来源甚远,范围甚大,所牵涉到个人和派系的关系非常复杂,一经发动,绝不是短时期所能收束。」这第一卦就准了!搞了十年,一直搞到自己咽气。
又如,对于老朋友周恩来,他说:「周(恩来)陷于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看来周也只能与毛刘同归于尽,再也演不出更精彩的一幕了;这并不说明周恩来全无能力,实在因为一年以来,毛已将党、政、军捣毁无余,文化教育摧残殆尽,乃至使得农、工生产以及交通与对内对外的贸易也全面瘫痪,乃至连周若干年来所苦心缔造的国际关系,也被连根拔起……甚至由周所构成几个点缀民主的所谓民主党派,也绝对不许存在。像这样一种全盘纷乱,周恩来仍想以过去敷衍的态度处之,使其返于宁静,如何可能?」
至于今后,在政权乱到无可收拾的阶段,可否出现新人物?左舜生回答也妙,还带着几分文采。他说:「要知道乱象已成,一个毫无凭借的戍卒,一个屠狗挽车的白徒,一个断发修行的小和尚,一个挖煤烧炭的村夫,都可以冒出成为一时代的英雄人物……只要给予人民一个再度获得安居乐业的希望,还怕他们不跟着走吗?」
无论处境如何,左舜生从不更改「书生论政」之初衷,臧否时局,月旦人物,「奋其如椽巨笔,口诛笔伐,即使得罪当道,亦无所畏惧,老成谋国之心,溢于言表」。由始至终忠于自己的政治信念,关怀民主宪政,其坚持反共立场也是从未动摇过的。
左舜生的随笔、杂记有如明沙净水,令我们向往那无法回归的年月和光景。所有的言外之言,象外之象,都了然于心。除了写作,他喜欢登山,喜欢看戏,喜欢买书,喜欢写诗,喜欢麻将,还喜欢认干女儿。(本文摘自二月中旬出版的《往事并不如烟 续篇》一书,时报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