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发生的「人身事故」

老侯

「人身事故」,这个词,中文日文都有,意思也都相通。一旦有什么事件上升到「人身事故」的层次,那就是非同小可,不可能轻忽。毕竟人命关天,如果眼前发生了一件「人身事故」,依照人之常情,救死扶伤之不暇,哪可能等闲视之?

东京电车经常传出「人身事故」的消息。在日本是怎么对待人身事故呢?车站内的电子告示板,打出短短几行字:「XX线往○○方向因为人身事故的关系,现在停驶」,除此之外,再没任何讯息。是谁?什么原因?自杀还是意外?死还是活?电视新闻不会报导,网上新闻也找不到。由于电联车引起的「人身事故」的频率太多,让人不禁怀疑:是否连轻伤或车门夹到皮包,在日本都以「人身事故」视之,所谓「人身事故」其实只是虚惊一场?

我抱着疑惑,问了日本同事。同事的回答如下。

「虚惊一场?人和电联车撞,还可能是虚惊一场?当然是非死即残!」

「事故原因是?」我追问道。

「当然是自杀。」同事云淡风轻地说着:「我还可以告诉你,东京的『中央线』死人最多,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路线直,车速快,死得快。」

同事替我解了部分疑惑。我想起每次在车站目击「人身事故」四个大字时,感受不到车站人群表情上一丝丝躁动大家如平时般上车、下车、等车。没看到人们针对事件窃窃私语。「人身事故」四个原本份量很重的字,顶上的电子看板一打出,就如一阵风似地从人的头上吹过,惊不起一点点波澜。

是什么让日本人这么「淡定」?死人太多,所以麻木了?训练有素,所以老僧入定了?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去年日本发生震灾,东北死人无数,东京电车停驶,日本上班族回不了家,大家沉稳有序、面无表情地坐在每一个避难所等着疏散。面对泰山崩于前,这个民族仍能维持着集体的沉稳,确实让我们外人感动。

但也有不近人情之处。

去年,我和两个日本同事一起到东莞的一家日资客户工厂出差,从事为期三个月的长期专案。我们工作的地点,就在客户工厂二楼的一间会议室

尽管是出差在外,但毕竟是跟着日本人来。日本人到哪,「日本空气」就带到哪。办公室内,主管坐镇在场,员工埋首办公桌。专心工作之下,一个钟头也难得听到有人开口讲一句话。一次,我憋了三小时,试着打破沉默,离席厕所前报告一声:「我想排除体内多余水分。」这种水平的冷笑话,在台湾根本激不起一点点「反响」,但日本人听来似乎很新鲜,我说完走向厕所,身后即传来一阵大笑。日本人平时工作之沉闷由此可见。

我们所在的这家日资客户工厂,也照样移植日本职场文化。早上九点一到,所有员工起立听主管训话,下午三点半一到,播放体操音乐。但这究竟是间上万员工的工厂,平日不出点事情不太可能。工厂不时传来一些「风波」,不是员工在外被人砍了,就是工厂原料被监守自盗。我们驻在的三个月里,印象中就发生过四次骚动,连带一次小火警。一有事件,二楼办公室人事部总务部的管理人员自然要出面处理,办公室内闹得人声鼎沸、东张西望,不在话下,但基本上,这是客户的工厂,我们身为客户请来的顾问,尽管耳里不时传来客户工厂的骚动,我们只需、也只许专心在自己的工作上。这对我这两名日本同事不是难事,但对我是难事。

有看倌道:「老侯,我看你就是少一根筋!专心工作,为何日本人办得到,你就办不到?」

这位看倌有所不知。我的耳朵里,不论传来日本话或是中国话,我都得听得懂。当一个广东口音的员工大喊「起火了」、或者一个湖南口音的员工叫着「有人受伤了」,你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专心工作吗?

就拿那天发生的例子来说,客户工厂一个已经被解雇的女员工,突然出现在公司办公室,大吵大闹地说自己「不甘心」。声音传到我们三个顾问这里。我的耳朵如狗一般地反射动作竖了起来,但眼看左右日本同事没动静,再加上事不关己,竖起的耳朵又垂了下去。

「呜~~」、「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传来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哭诉的内容一个比一个悲惨。我不禁抱怨起来:我要是不懂中国话,不也就像眼前两名日本同事一样,心无旁鹜地专注工作吗?现在外头吵得凄凄惨惨,我偏偏憋了一肚子水,直想「出恭」泄洪。只是此时藉上厕所离席,恐怕会被日本同事视为「爱看热闹」,只有暂且忍着。

不久,外头恢复平静。客户一名叫山口日籍主管走进我们的会议室,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呀,刚刚那场闹剧。」

「请问,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同事上田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

「唉,」山口叹了口气道:「那女的是管工厂保安的。她年纪太轻,管保安管不好,工厂连续发生了几次工人偷原料到外面变卖的事情。我们看她做得不好,把她辞了。她跑来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上田追问:「现在她人呢?」

「我们把她请出去了。」

原来如此。东莞毕竟外来人口多,龙蛇杂处,外资企业在这里打拚确实不易。但我没心思想这些问题。日本人还对这个话题热烈讨论不已,我带着肚里接近1公升的水,先告退直奔厕所。

直到我上厕所前,这事本来只是个小插曲。但就在我上厕所中,事情发生变化。

我面对着墙,站着泄洪,正渐入佳境时,厕所敞开的窗外,突然幽幽地传进来女孩子的哭声。原来这间工厂一楼入口处有个突出的钢筋水泥屋檐高度刚好到这间二楼厕所的窗台下。女孩子不知道何时爬到了这屋檐上,站在那里哭了起来。边哭,边像是在打电话:「妈,我对不起妳们。妳们把我养这么大,我没机会报答妳们了。呜~~。」

我稍稍歪着头看着窗外,隐约可见女孩子站在屋檐边缘的背影。虽然是一楼的屋檐,但这间工厂,一楼高度就接近一般屋子的二楼。从一楼跳下去,只要决心够,自杀身亡是绝对有可能。

厕所没有其他人。我的洪还没泄完,此时叫住女孩别跳楼,不很雅观;但不叫住女孩,她若真跳下去,事情就严重了。我恨,既恨我尿多;又恨这厕所半天没人来。

「算了!人连死的念头都有了,还在乎死前看到啥吗?小便让人看到,就看到吧!救人要紧。」我将心一横,一只手维持正常泄洪,另一只手伸出窗外挥,喊着:「您千万别冲动!有什么委屈好好说!」

女孩子回过头了,看了我一眼。

我歪着上半身、掩着下半身,模样很是狼狈,咽了一点口水,继续说:「我是您们这里的顾问,会说日文的。您有什么话,想和您领导沟通的,可以告诉我,我帮您转达。」

我说完,不禁心里悲从中来,就在刚刚,我成了地球上第一个小便时作自我介绍的「顾问」。

「你什么时候叫他们来?我要死给他们看!」

「别这样,等我这边…忙完了,我立刻叫他们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正在说话时,一个男员工进了厕所,看到这景象,大吃一惊。

「你快叫你们山口先生、还有保安的人来吧!」我说着,刚好也泄洪完毕。男员工立刻夺门而出。我整理好裤子后,赶忙走到窗台探出头,继续想办法安抚那女孩。从女孩口音听出她是湖南石门人(这家公司用了很多湖南同乡),我用我懂得的湖南石门话劝她,稳住她情绪:「我们都是出外工作的,妳受的委屈我能懂,先别钻牛角尖,好不好?」

女孩仍在哭。此时,山口、保安,还有人事部的人都赶来了。山口拜托我做翻译,把公司的立场和女孩说清楚。

我翻译完后,女孩哭着说:「你跟山口先生讲,保安又不是我请来的,是公司自己聘来的,明明就不是我的错,为何出了事情要算到我头上?要我走也就算了,资遣费一毛也不给,我回老家总得要路费吧!」

我这下安心了。能具体讲到钱上面,大概就不是个想死的人了。我把原话转达给山口。山口爽快答应,要女孩先进来办公室,其他则让人事部去交涉。最终结果:人事部答应给她两个月薪资、共八千元人民币的「资遣费」,一场闹剧总算收场。

我回到座位。同事好奇地问我:「你怎么一泡尿要这么久时间?」

我想,敢情刚刚那场闹得接近「人身事故」边缘的事件,天都快闹塌了,日本人始终维持「淡定」呀。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