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暗黑霞關」:東大菁英夢碎的過勞官僚加班地獄

「推动国家的菁英官僚,深陷名为『暗黑霞关』的过劳修罗场...」他们挤破头考进日本最高学府,再从更窄的竞争途径鱼跃龙门,但等待他们的不是推动国家进步的远大任务,而是漫无止尽、效率低下的过劳撞墙。 图/美联社

主持人/编辑七号、宜兰

专访来宾/许仁硕(日本北海道大学法学博士,现任教于北海道大学法学研究科)

「推动国家的菁英官僚,深陷名为『暗黑霞关』的过劳修罗场...」6月底日本厚生劳动省研议未来可能放宽过劳死认定标准,这项睽违20年的提案,不仅受到外界关注,部分反弹力道竟也回马枪似地重重打在中央政府身上。舆论认为,中央部门的高工时和过劳问题都尚无解决之际,反而要来开民间的刀不是很可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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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民间企业的过劳问题由来已久,但过去被视为「国家栋梁」,每年仅约有1,800名菁英录取的「职业官僚」,竟也默默承受着过劳之苦,让原本许多好不容易挤进窄门的高级菁英们,宁可放弃人人称羡的工作,也要过上好一点的正常生活。组成这些菁英官僚集团的人力,有许多就是社会上人人称羡的「东大生」,他们挤破头考进日本最高学府,再从更窄的竞争途径鱼跃龙门,但等待他们的不是推动国家进步的远大任务,而是漫无止尽、效率低下的过劳撞墙。

日本中央公务体系的中枢「霞关」究竟发生什么事?东大等一流学府的毕业生,在这样的官僚生态体系中扮演何种角色?在越来越多新世代舍弃国家公务员的求职路后,又何去何从?本集重磅广播同时邀请转角国际专栏作者、目前任教于北海道大学法学研究科的许仁硕,解析菁英官僚集团过劳问题的来龙去脉。

日本在1994年即制定法定工时规定每周40小时,但与过劳最为相关的超时加班问题,在2019年《劳动方式改革关联法》上路后,才开始具体规范企业超时加班的罚则。图为发生过劳死事件的电通企业大楼。 图/路透社

▌何谓过劳死线?

目前日本判断过劳死,也就是俗称的「过劳死线」(过労死ライン)是以发病前1个月加班超过100小时、发病前2个月到6个月间平均每月加班超过80小时认定之。

若不要这么抽象的看,每月100小时加班,等于一日工时落在13小时(以每月工作20日计),也就是假设每天上午9点上班,加上午休1小时,则会在深夜11点下班。平均每月加班80小时,则是每日工时为12小时,并且是在月平均都超过的状态下方可认定为过劳。

然而如此的判断级距已不符合现下许多规避检查的企业,更不符合劳动实情。专家认为,即便不到「过劳死线」,在发病或死亡前有加班、不规则勤务,像是没有休假的连续上班、下班到上班间的间隔短暂等,都可视为因工导致的过劳死。

日本在1994年即制定法定工时规定每周40小时,但与过劳最为相关的超时加班问题,在2019年《劳动方式改革关联法》(働き方改革関连法)上路后,才开始具体规范企业超时加班的罚则。在此之前,加班工时都靠企业内部工会与业主自订契约规范。而企业内部工会组成的代表是否能落实全体员工的意志和保障权益,相信也是不少台湾读者的心中之痛。

虽然许多劳工都欣见这次厚生劳动省的政策方向,但却也遭到质疑,在中央公务员们都不见得能严守劳动规范的状态下,何以单拿民间做文章?长期关注中央公务改革的人士就借此喊话,要求政府正视中央官僚的过劳问题。

目前日本判断过劳死,也就是俗称的「过劳死线」是以发病前1个月加班超过100小时、发病前2个月到6个月间平均每月加班超过80小时认定之。 图/路透社

每月100小时加班,等于一日工时落在13小时(以每月工作20日计),也就是假设每天上午9点上班,加上午休1小时,则会在深夜11点下班。 图/路透社

在发病或死亡前有加班、不规则勤务,像是没有休假的连续上班、下班到上班间的间隔短暂等,都可视为因工导致的过劳死。 图/美联社

▌霞关菁英出走中

日本所谓的「中央公务员」,又可称为「职业官僚」(キャリア),是指经过「综合职」公务员考试、上级甲种考试、I种考试等考试合格,被中央省厅以干部候补生任用的国家公务员,可说是位居于全国公务员中的金字塔顶端。

日本的职业官僚体制,在过去被视为国家栋梁。在许多政治人物都是出身政治世家的政二代、政三代,仅有民意却可能没有足够专业学识与知识的状态下,官僚制度成为改革中央政治的关键角色。因此考取职业官僚,也就是成为中央公务员来辅佐重要政策推动,变成一般人要改革国家、为国家服务,甚至是进入政坛的重要道路。

在中央公务员的组成中,东京大学毕业生在历史脉络中占极重的比例。在官僚制度发展初期,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拥有担任职业官僚的特权,即使到了19世纪末取消特权,但战前也有60%以上的官僚来自东大、10%以上来自京都大学。战后虽然渐渐有其他毕业的学生考进官僚,但进入东大仍然被有志成为官僚的年轻学子视为进入官僚的入场券。

然而,东大毕业生争相考取中央公务员的盛况如今已不复存在。2010年有32.5%的职业官僚来自东大,到了2019年仅剩16.8%一半。2021年,是自2012年现行考试制度采用以来,报考人数最少的一年。也显示了不只东大生,普遍来说成为官僚已不再是年轻人向往的工作。不过另一个还算让人感到安慰的是,今年也是首次女性报考人数超越40%,是否能扭转官僚集团几乎一片生理男性的既定印象,还值得观察。

考取职业官僚,也就是成为中央公务员来辅佐重要政策推动,变成一般人要改革国家、为国家服务,甚至是进入政坛的重要道路。 图/路透社

今年2021也是首次女性报考人数超越40%,是否能扭转官僚集团几乎一片生理男性的既定印象,还值得观察。 图/路透社

图为东京大学网站针对女性的招生页面,一名女学生面对着东大象征地标的安田讲堂。 图/东京大学

东大有严重的男女性别比例失衡,甚至达到8:2的悬殊差距。图为东京大学网站针对女性的招生页面,罗列许多女性校友、在学生,以「她们选择东大的理由」作为招生参考讯息,期望能够有越来越多女性报考。 图/东京大学

不仅报考的人数变少,根据内阁人事局的统计,2019年有86名年龄落在20多岁的职业官僚以个人理由离职,人数是6年前的4倍以上。为何年轻人会对这个过去的金饭碗开始敬而远之呢?

从东大硕士班休学,曾为《东大新闻》写职业相关文章,目前在新创媒体工作的23岁记者卫藤健就表示:

同样是《东大新闻》编辑部,今年四年级的高桥祐贵认为,「学生的危机意识提升」,「年轻世代有『日本的未来只会衰退』的感觉。靠年资与加薪稳定已不可信任。」

何以当个公务员会需要如「赴战场般卖命」呢?许多关注的专家认为,问题出自于工作文化毫无改变,而此文化,乃至近20年时而发生的中央官僚丑闻,如森友学园事件,都在在重击中央官僚的形象,也造就了今日官僚菁英们高工时、高过劳比例进而出走霞关的重要关键。

「尽管职务繁忙,工作风格改革却没有进展。作为公务员,仿佛必须具备『要上战场那般的热情』。」 图/美联社

各种中央官僚丑闻在在重击形象,也造就了今日官僚菁英们高工时、高过劳比例进而出走霞关的重要关键。 图/维基共享

▌黑色霞关内的疯狂加班300小时

从2020年开始的武汉肺炎疫情不断恶化,中央公务员的工时也随之急遽增加。特别像是厚生劳动省,为了处理疫苗接种或是提供医疗处遇相关对应政策,与国会相关的事务也跟着加重。

根据厚生劳动省4月调查,在霞关内工作的厚生省职员共4千名,每月加班超过80小时以上的人就占1/5,约830人。其中加班超过80小时以上,未满100小时有423名;加班100小时以上未满150小时有359人;加班150小时以上则有48人。其中最长加班时间高达每月226小时,也就是每天工作超过19小时;以早上9点上班而言,会到隔日清晨5点下班,令人咋舌。

而在今年3月所公布的官僚加班时间,从去年12月自今年2月间,每月加班超过过劳死线的中央公务员就有6532名。而因疫情不断攀升的工作量,甚至在12月至1月间,疯狂加班超过300小时的官僚也有3人。

2019年,有6位中央公务员因公过劳死。根据日本雅虎新闻特集报导,在国会开议期间,官僚们的重要任务就是为官员做好各式拟答,或是回复议员的各式提问和提供资料。有位来自经济产业省的官僚就表示,他会在晚上9点突然接到议员传真,含糊不清地要求官僚们立刻到议员办公室集合。议员要求回答的问题模棱两可,有时甚至令人火大,像是「总理的官邸有鬼吗?」这类的问题。

另一位来自厚生劳动省的官僚也表示,「晚间派出约十人同时拟答,下班时已是凌晨3点,回家打盹一下后,再出发准时9点到公司上班。 」也有官僚不堪负荷在推特上发出泣诉:「繁忙期睡3小时,天天熬夜。持续好几年睡眠不足。」

在国会开议期间,官僚们的重要任务就是为官员做好各式拟答,或是回复议员的各式提问和提供资料。图为电影《正宗哥吉拉》反复出现的各种官僚会议,讽刺日本的行政效率僵化。 图/《正宗哥吉拉》剧照

「繁忙期睡3小时,天天熬夜。持续好几年睡眠不足。」图为电影《正宗哥吉拉》剧照,以主角为首的菁英技术官僚们,正想尽办法应对袭击日本的哥吉拉,集思广益又各有发挥的团队合作,切中了菁英官僚的理想形象,与迂腐颟顸的政客形成强烈对比。 图/《正宗哥吉拉》剧照

这些超时加班也可从国家预算看出。光是日本公务员加班费预算,一年就高达102亿日圆(约台币27亿)。而从每晚凌晨在中央部会外排班的计程车车龙来看,计程车费的支出约为22亿日圆(约台币5.8亿)。然而这些加班费和交通费并不真实反映状况,因为公务员任何费用都来自国家预算,预算通常都是前一年度编列完成,不可能随当下状态浮动调整,因此许多公务员仍是在不足加班费的状况下,卖命加班。

中央办公无纸化,或称为公务E化的趋势,似乎没有因民间推广而影响公部门。周旋在无止尽传真机与影印机之间的菁英们,许多改革国家社会的理念都伴随着浓厚的墨水味烟消云散。毕业于东大法学部,现年33岁的山内,2011考进财务省,并进到人人欣羡的国际局与会计局试炼。然而在2018年毅然决然退休:「我进入部门是因为我想改变社会,但我怀疑霞关是否能透过制定政策和制度来实现。急速加剧的高龄化和少子化问题根深蒂固,只透过霞关内的预算制定是不可能解决的。与其待着,直接进入现场,我认为唯有自己创业才能改变社会。」而山内在退官后,自己成立新创控股公司。

在中央公务员中人口稀少的女性,对于前述这些劳动环境和文化,有着更深刻且痛苦的体认。一名东大毕业后随即考取职业官僚,任职三年最后选择离任的匿名女性表示,在霞关内的工作环境时常让身为女性的她感到毫无未来。虽然女性不代表一定要生育,但怀孕生子却也只有女性可以胜任。她看到许多女性职员因为长期在高工时的状态下失去月经,让她对未来生活感到迷茫且未知。

姑且不论这些工作是否都是有意义的劳动,事实上从前述的一些访谈中看来,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在社会传统期待下,对于完善家庭与公务之间的冲突与焦虑,深深落在女性职员身上。她曾见到有前辈在公务繁忙期晚上打电话给保母,虽然生育并非女性的唯一选项,但对只有20多岁的她而言,霞关无疑对想保有未来选择权的女性有很高的风险。

周旋在无止尽传真机与影印机之间的菁英们,许多改革国家社会的理念都伴随着浓厚的墨水味烟消云散。 图/路透社

在中央公务员中人口稀少的女性,对于这些劳动环境和文化,有着更深刻且痛苦的体认。 图/路透社

在社会传统期待下,对于完善家庭与公务之间的冲突与焦虑,深深落在女性职员身上。 图/路透社

「有办法兼顾家庭与工作吗?」「在生育之前能够认真考虑婚姻吗?」她给自己的回答是,「长时间工作很难。」他认为高工时和高压的工作环境,只会窄化人生选择,为人生带来风险。而且这些还不仅是身心问题,「我觉得我宝贵的20岁最终只会让我的身心疲惫,我在找工作前,没有想得如此深入。」

根据内阁人事局统计,2014至2015年,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录用的女性比例从26.7%上升至31.5%,一般雇员从23.9%上升至34.3%,然而这位匿名的退职女性仍认为政府只做到了表面的进步,但没有为实质的职场环境努力。她在职期间常听到男性前辈对她说「希望妳能成为女职员的榜样。」但事实上是「根本没有女性榜样这回事」。把那些忍耐已久或是处在特权状态下的女性视为榜样,而没有实际着手改善劳动环境,这些都是空话且不负责任。

「政府不该一味增加招聘人数,而是应该好好思考如何打造让女性安心工作的职场。」「思考和落实国家政策应该一份有收获且有趣的工作,但从我进入职场后,看到这些优点都被不利因素所淹没。对男女而言都是种浪费。」

2021年,日本政府公布将增加399名中央公务员员额,以因应疫情与隔年9月成立的数位厅。这也是日本政府42年来首度增加公务员员额,但在工作环境文化不佳的状况下,只怕会有更多年轻人怀抱着理想进入,最后因不堪负荷而离开或直接殒落生命。

在工作环境文化不佳的状况下,只怕会有更多年轻人怀抱着理想进入,最后因不堪负荷而离开或直接殒落生命。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