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父亲

图/陈狐狸

在他翻弄锅子之间,我从他的眼神看出了自信、理想与热忱,我仿佛重温小时候他那种无法言喻却诚挚的感觉,我与母亲与你一人一双手所创造的未来,就是我们一家人存在的证明。

在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二十年光景中,我有过三个父亲。

母亲常谈起小时候的我,那时家中经济小康,父母亲会买有牌子的衣物或任何我想要的玩具,虽然记忆朦胧,但我确定幼年时与父亲的生活是美好的。

四岁那年,开始上幼稚园,接触到同学、知识与校园生活,记忆也渐渐在脑海中扎了根,回想起来更是历历在目。我想起每天放学回家后会与父亲分享今天的生活琐事,交到哪些朋友、午餐吃了些什么、上了什么课,不懂世面的我天真以为这样的欢乐时光可以维持到永远。直到父亲染上了赌。

被麻将绑架

父亲的大姊,也就是我的大姑,某天邀请我们一家人到家里用餐,大姑的厨艺十分精湛,用不了一个小时,桌上的合菜就能完整呈现,我想起父亲总是会帮我夹桌子对面的菜,一夹就是夹一堆,我总是很不耐烦地回他:「不要夹这么多啦。」他总是说:「多吃才会长大。」强迫我吃完。饭后,大姑掀开了麻将桌,邀请邻居一同游玩,也问了父亲,父亲从来没玩过麻将,想试一试,谁知一上牌桌,就再也下不来了。

从此之后,他的心思就被麻将束缚,专注力都集中在上家打什么牌?下家会不会吃这张?渐渐地,与他分享事情的机会变少了,父亲下班吃完饭后就到大姑家里报到,一打就是晚上十一点才回家,洗完澡后看个电视就睡,我与他平日接触的时间甚少;假日时我吵着要跟着他,他带我到大姑家后就放我一个人看电视,自己却搭上牌桌。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是,他手中拿着一万,正犹豫打出与否,终究还是打了,没想到大姑手牌一亮,我看见了父亲的钱正在被他一张一张地,送终。

父亲被麻将绑架后,生活费由母亲一肩扛起,父亲每个月的薪水都投资在麻将的股份上,我想他心里应该觉得下一把会赢回来吧,只是他用了数不尽的钞票与时间买一次又一次失败经验,却不敌大姑与邻居炉火纯青的技术。我记得母亲在父亲屡战屡败回家时,总是会大吵一架,母亲要求父亲不准再赌,父亲却斥责母亲说女人不准管男人的事。而我被夹在争吵中,害怕地流着眼泪,又害怕地在不知不觉中带着泪光入睡了。

母亲扛家计

母亲希望我可以学到知识,但是家中光景已大不如前,父亲的魂魄在赌的乌托邦里享乐,殊不知家里已经没有钱能让我上幼稚园大班,母亲出于无奈只好低着头向我的阿姨、舅舅借钱。她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出一张张台币,父亲低着头拉开麻将桌抽屉里面的台币进贡给别人。

有一次爷爷生病了,北上求医,父亲在机场接爷爷与奶奶来到家里后,就去了大姑那里,母亲要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我、还要照顾爷爷奶奶。隔一天早上九点爷爷要去荣总医院拿药,母亲七点要准备好早餐,匆匆出门后一手牵着我,另一手拉着爷爷的手臂,在路边拦计程车,到了医院等挂号又是两个多小时,期间爷爷要上厕所、我肚子饿吵着要吃东西,母亲不仅要在厕所外面等爷爷出来再扶着他回到等候区,又要到医院外面买食物回来给我;经过这一堆麻烦事,回到家已下午两点,母亲又要准备好午餐,结束后还不能阖眼要继续工作;父亲睡醒后继续去凑一桌,继续任凭钞票被瓜分殆尽。

看着父亲上牌桌,看着他摸一张牌、打一张亲情。看着他摊牌后掏出一张张生活支柱、一张张未来,在我的眼中,这个男人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拥有父亲的外表却被麻将洗脑的嗜赌黑暗人格。我的心灵日日夜夜祈祷着,只要这个男人消失,曾经每天陪我说话、陪我聊心事、甚至假日还会带着我到其他县市玩耍、运动、逛夜市,那个我十分尊敬的父亲,就会夺回他的人格,就能回到这个失温已久的家里。

意外唤醒他

奇迹在某一天出现了,父亲因为工作意外,左腿骨折,必须住院观察一个月。在他住院的一个月里,我与母亲时常探望他,面对这个哀伤与病痛的地方,却是我能与父亲心灵交汇之处;在这最黑暗的几个月中,我已经很久没有与父亲眼对眼地正式说过话,也不知道父亲晓不晓得我已经准备要上小学,母亲却没有钱给我买制服。无论如何,这一小段时间是我人生变故,也是我短短生命中最温热的感动。

出院后,父亲在家安静休养两个月,这期间,他不仅戒了赌,也戒了欲望、冲动以及翻盘可能的心态,我仿佛在父亲的眼中,看见他对于失态的曾经感到怨悔,也看见他看见自己的儿子转眼间已经上了小学,好像望着孩子一点一滴长大的记忆在自己不顾一切奔向牌桌时默默地被时间掉包、带走,然后转卖到未知地方去的那种惊恐。我想,那个占据父亲身体的黑暗人格,已经被父亲亲手埋葬了吧。

一场意外让父亲中年失业,父亲的三姊,也是我的三姑请父亲到她的工厂工作,父亲只好答应了,我以为我可以找回那种家庭和谐的美好,没想到这是另一出噩梦所安排的伏笔。

父亲成「姊宝」

中年失业的他能找到工作并不容易,父亲非常谨慎地对待他的工作,于是三姑吩咐的,他总是唯命是从。不知几时开始,父亲的自主性渐渐地被三姑抽走。小学五年级那年,由于房租实在负荷不起,家里打算搬到别处,当父母亲决定好某一间房子时,三姑带了风水师来看,他说房子的阴气太重,三姑告诉父亲不好,父亲点头了;我中学时代的成绩不是很好,母亲问我的意愿是否要补习,我说不用,三姑知道此事后便告诉父亲:「成绩不好就要补习。」父亲点头了;在某一年,家里附近有人在卖房子,母亲想要买下来做包租的生意,好让家里多点收入,三姑知道此事后,亲自对母亲责难,说:「你丈夫一把年纪了干嘛要这样?好好赚钱不行吗?」当时父亲并没有支持母亲的行为,也给予了否定。

诸如此类的事情多于天上的繁星,家中的大小事应由夫妻协定,然而三姑由里到外地渗透我的家庭里,然而父亲却在一旁闷不吭声,究竟这个家的主人是你还是三姑?当三姑对着母亲发难时,身为丈夫的你为何不替她说话?曾几何时我眼前这个男人的自尊已是片片凋零的石斛兰,随着风吹到哪就飘到哪。

中学生的我开始瞧不起他,甚至鄙视他,我完全无法接受父亲是个姊宝,我与母亲对他的看法逐渐改观,对我而言,这种人不配当我的父亲。

终于有一天母亲对于三姑的逾矩再也忍无可忍,顶撞了三姑。那一天,三姑联合二姑与奶奶将矛头指向母亲兴师问罪,说:「妳做人媳妇的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做这么多都是为妳好,妳心胸怎么这么狭窄……」整个上午闹的满城风雨、沸沸扬扬,闹到连父亲都无法在三姑底下做事了。

创业当厨师

父亲二度中年失业,夫妻之间感情的恶化以及家中经济再次陷入窘境,我以为那片梦魇又要降临,将我与母亲深深地束缚在穷与苦的身上,当我正揣测着未来有多黑暗时,父亲做了一个决定。

父亲失业后的这三个月,他去书局买了很多的食谱,在家里开始自己研究做料理,而我与母亲就成为他最佳的试吃者,原本父亲做菜就有一定的水准,再加上他这三个月来不断地尝试、失败、重新来过。终于他开了一家义式餐厅,自己当老板,而我与母亲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创业之初着实艰难,存在许多不确定与不安,但父亲秉持他的信念,以及我与母亲在背后的撑腰。现在,他与客人之间的互动与每天接下的订单,都是对料理的肯定与信赖。

在他翻弄锅子之间,我从他的眼神看出了自信、理想与热忱,我仿佛重温小时候他那种无法言喻却诚挚的感觉,我与母亲与你一人一双手所创造的未来,就是我们一家人存在的证明。你从赌徒进化成姊宝,再从姊宝脱胎换骨成我真正的父亲,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巨人,只是在你的眉心、鬓角与发涡之间都将岁月与辛劳缠绕成一丝一绺,我究竟还能站在你的肩上多久?多久?

(本文为2015年大同大学第六届尚志现代文学奖散文首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