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试探「台」字千古谜(孙世伦)

【图1】台

身为北漂的台湾人,我常盯着金文或小篆的「台」看【图1】,老想不通那寥寥的三笔是在勾勒什么?许慎在《说文解字》写道:「台,说也。从口,㠯声。」他认为「台」代表说话,下半部的「口」象形嘴巴,发以声。但没解释上面那一卷是什么?难道是说话吐气?所以衍生出「台」?这未免牵强。

而且我也不懂为什么,台加了「女」就表示开始,加「心」又成了怡悦?而且除了「台」这个英翻中的字以外,「治、贻、饴、诒」的意思都是中性偏正向,为什么「台」有这种积极效力?这些字的闽南语发音很接近,所以它们是表音兼表义的亦声字吗?怡、治和贻都只有小篆字体,找不到金文或甲骨,而饴似乎经过隶变,它的金文不以「台」为部件。诒有一个金文,但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台」表示说话?于是我开始盯着「始」【图2】。

【图2】始

「始,女之初也。从女,台声。」和其他几个字不同,始字有许多金文。它的「女」为我开了扇窗,使我联想到「胎」「妇孕三月也。从肉,台声。」与胎同音的「台」超过20个,除了台(象高台)有甲骨文,其他都没有。但是台跟台显然是不同的字。我对台字的疑惑依然未解,只是有个模糊念头,感觉「始」和「胎」有关。

【图3】口

几年后,我读到日本汉文学家白川静教授的《汉字的世界》,他深入分析了「口」这个常见的部件【图3】。他发现在甲骨文与金文中,这字极少代表嘴巴,并且大多出现于祭祀相关的文本。例如召、古、吉、告、言、祝、保、佑、丧、咒、严、灵等。他归纳并推论,「口」是一种祭祀的道具。因为是口形,所以应该是一种容器。可惜最终他没指明到底是什么容器,但他重燃了我对「台」的好奇。

【图4】胎盘

端午节前夕,我在小院里读白川教授的另一本著作《中国古代文学:从神话到楚辞》,就在满脑子神魔鬼怪之际,忽然心生一念,上网查了胎盘的照片【图4】,我立刻有如触电!胎盘的形状跟「口」太像了!

我对「台」长久以来的疑惑露出一线曙光。台的上半是一个头朝下的「子」,下半象形胎盘!加上女,也就是母,就开始了新的人生!这么说,台应该是「胎」的初文。我接着想到「曰」【图5】。「词也。从口,乙声。亦象口气出也。凡曰之属皆从曰。」徐慎延续「口」的逻辑来解释「曰」。但它其实更像胎盘,因为还连着一段短短的脐带。难道白川教授所说的祭祀道具,口或曰,都是胎盘?简直难以置信!

【图5】曰

我继续搜寻,发现以胎盘助祭在全世界都有类似行为。又发现李白把「紫河车」,也就是胎盘,入诗了好几回。「口」象胎盘的假设实在太突兀,但以性器官的形象造字绝不只这一回。郭沫若、李敖都主张「祖」的右半就是阳具。我又想起对《说文》的另一个疑问:「也,女阴也。」段玉还替许慎撑腰,说「浅人妄疑之」。本来我还真看不出像在哪里,但现在我不禁怀疑他们指的也是胎盘,而且连着长长的脐带?【图6】

【图6】也

这个推论,也解释了我另一个疑惑。如果「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国字之大事,也该唯祀与戎才对。虽然谁都可以造字,但造完之后还要普及,所以必然是出于掌权者。一旦其逻辑普及,除非自己,或下一位掌权者强行更改,否则后起的新字就会依照该逻辑衍生出来。可我过去只能从「戎」找到半个答案。「戈」做为兵器之一,突兀地覆盖了人生万象,组成了食的「饥饿咸」、衣的「织裁戴」、住的「城国」、行的「机」动、育的「识」、乐的「戏」、用的「钱」、情所「感」,生的「岁」月,死的毁「灭」,所以「我」合理怀疑,一定有个旗鼓相当,代表祭祀的字,遍布我们周围。

【图7】祝

也许巫祝的祝【图7】,不光左边的示,右边的口也与祭祀有关。因为「戈」的涵盖面大多了。而且做为生死攸关的国之大事,戎还排在祀后头。《汉字的世界》中还有更多例子,从命、名、尚、问、说、喜、嘉、司、君、书,到呜呼哀哉的哉。

那么这个以胎盘助祭,能把上述所有带口的字给串起来的观点,为何从许慎以来,包含白川教授都没提出呢?《说文解字》甚至没出现「胎盘」或「胞衣」?

是不是因为古人重男轻女,男人才能读书写字,但除了出生那一刻,男人一般不会再见到胎盘,想看也不见得看得到,而女人看宝宝都来不及了,估计也不会多看那血淋淋的胎盘一眼,所以「口」的本义被遗忘了?又或是,自崇尚鬼神的殷商灭亡,儒家渐渐独大,而孔老夫子又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于是这个传统就给移风易俗了?可那不也讽刺?因为透过「曰」与神沟通,领受神启的字义反倒因为「子曰」而传了下来!

转念再想,其实胎盘没那么可怕,我们不但见过,还在母亲的子宫里相依相偎了十个月,一同度过人生之中最满足、最安祥的时光。所以我们一生下就大哭!这种集体潜意识的子宫理论,心理学家不也经常提及!而这股源自母亲的原力不仅影响我们一生,并且自古就潜伏在汉字里。这就是「台」的魔力!

就形、音、义而言,这个推论都成立。我该不会幸运地解了一个两千年的字谜?想到这里,我有了新的疑惑,因为连同一些已经讹变,但原本带口或曰的字,例如俞、桑或强,这个部件组成了不下几百个字,那是不是应该重新认识它们?至少把哪些「口」象嘴,哪些「口」象胎盘给弄清楚吧?

【图8】史

【图9】史

我想是。甲骨文的「史」是个象形字【图8】,以双手持香的姿势,举着一支棍子,上头串着一个「口」。除了双手,也有单手或无手的造形,但都有一支上头串着「口」的棍子。有时候,棍顶还有几条飘扬的长幡【图9】。无「手」的「史」很接近甲骨文的「中」【图10】。

文字的草创,应是经历了一段漫长岁月,所以因时因地,字形会发生变化。这反而提供了一个比对的机会,以深入了解字义。毕竟相隔超过30个世纪。「史」的甲骨文表明它跟祭祀有关,要说鉴往知来,也是透过占卜,是神话的历史。而这股来自母亲魔力造就了「台」,也造就了「中」和「史」。

【图10】史

不光字,或许成语也值得重新推敲,例如「始乱终弃」。《西厢记》里,崔莺莺对张生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弃字的甲骨文象形丢弃孩「子」,也就是台的上半部,而「始」是生子,「弃」是弃子,这句成语并不限于男女感情。加上「宜」的甲骨文为「且」中有肉【图11】。若与「俎」对比,有肉无肉之间,具象反应了阳具的生理状态。这么看,也许更能明白崔莺莺的意思。

【图11】宜

做为与天地鬼神、与祖先沟通的占卜工具,甲骨文必然是神圣的。这种文字有灵的观念,在旧约圣经也有类似纪录。若望福音则将「灵」与「风」做对比。在台湾,我的客家外婆生前一直保有敬惜字纸的习惯。在日本也有「言灵」的观念。不论文灵、言灵,风或气,代表的都是那不可捉摸的未知。在史前不可捉摸,21世纪也是;在亚非如此,去到欧美也一样,而战争,依旧是国之大事。

《汉字的世界》下,开头有张乌龟胸甲的卜文照片,在龟甲的右边刻着「丙辰卜,贞,我受黍年」,左边「丙辰卜,贞,我不受黍年」,证明在古人的观念中,神启也是左右有别,所以叫保佑,不叫保佐。而左右这两个字的组件,工与口,在白川教授的研究中都是召唤神灵、领受神启的咒具。他并以「寻」为例,指明其由左右2字合成,代表左右寻找。我不由得想起《神隐少女》又叫《千与千寻》。

伟大的许慎若死而复生,接触到甲骨这些宝贝,想必会迫不及待地为《说文解字》写一本前传。他在书中卷五,把「左、工、㠭、巫、甘、曰」几个字并列,一定是感受到了文字有灵!

【图12】龟甲

照片上的龟甲【图12】,板块全都左右对称,除了中轴靠头部的地方,有一块自成一格,使我想起了「史」上的「中」。您别说,也许在那段「天雨粟、鬼夜哭」的岁月里,「中」代表的不是什么同心圆的天下概念,那造字者的初心,单纯只是勾勒了母亲们在生死关头,掏心掏肺送出的一份礼物,好送自己的孩子踏上那一条未知的人生路。

(作者现居北京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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