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受76号酷刑──杜月笙的义仆之3(王亚法)

80多岁时的万墨林。(中时报系档案照片)

1937年「八一三」后,上海虽沦陷于日本人之手,但租界还没沦陷,成为孤岛,抗日势力还能在租界里活动。就是在沦陷区,日本人一时也来不及管束,所以万墨林还可以接受杜月笙的指挥,进行活动,但到了1940年,南京汪精卫的伪政府成立后,形势大变,汪伪在《中华日报》(伪政权机关报,犹如今天的党报)上发表通缉令──83名「重庆分子」的名单,万墨林名列其中。

其时正巧上海伪市长傅筱庵被军统暗杀,敌伪怀疑此事与万墨林有关,于是派遣他的旧识,变节份子朱文龙,诓他去国际饭店见面,以谈论要事为由,进行诱捕。那时的上海,犹如今天雪梨的华人群体,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当面是朋友,背后各为其主,随时捅刀,很难防测。

当万墨林到了「金门饭店」门口,看到朱文龙,刚要搭讪,突然被4个彪形大汉扭住,推进一辆汽车。

提到「金门饭店」,笔者又要插几句,因那里离我幼时的住处只要走十来分钟,是和发小常去玩耍的地方──「金门饭店」在南京西路国际饭店的左侧,面南背北,英文名:Pacific Hotel,易帜后,一度改名为「华侨饭店」,文革时曾是「上体司」的司令部,那时不知有多少人被揪进去毒打,《上海生死劫》作者郑念女士的独生女梅萍,就是在那里被打死后,从楼上扔下去的。

万墨林随即被送进四马路巡捕房(易帜后一度是上海市公安局),经过一番审问后,没有结果,隔日又被送往虹口日宪兵队,这时来了两位官员模样的人,当着日本人的面审讯万墨林,但还算客气,用万墨林的话说:「在东洋人面前,他们毕竟没有显露出荼毒同胞的狰狞面目……」审讯没有结果,随即又被押往极司非尔路76号。

众所周知,极司非尔路76号,是汪伪政府在上海的特工总部,是残害抗日志士的魔窟,一个非常血腥的地方。但我们小时候受到错误的灌输,被说成是国民党残害共产党员的杀人机构。笑话的是,我在雪梨和一位年龄相仿的朋友聊天,当谈及极司非尔路76号时,他不假思索地说:「那是国民党杀害共产党的地方!」我听罢一时无语,可见70年来,我们几代人经受误导,中毒至深。

极司非尔路76号的当家人是大汉奸丁默村(电影《色戒》中的人物),副主任李士群,打手吴四宝……这批人投靠日本人屠杀同胞,敲诈勒索,作恶多端,是上海市民咬牙切齿诅咒的魔鬼恶煞。

万墨林进了76号,受到严酷的审问,敌方想从他的口中撬出暗杀傅筱庵的秘密,以及军统特工在上海的名单,但万墨林在各种利诱的毒打下守口如瓶,因为不肯配合,几乎受尽了灌辣椒水、上老虎凳等各种酷刑。

1971年,在万墨林70寿辰的时候,曾从汪伪营垒中幡然回归重庆的国民党要人高宗武先生,他在《寿万墨林先生七十》中写道:「墨林先生对国家、社会、朋友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贡献之大,举国皆知,尤其在抗战时期,被敌劫持,坚抗不屈,折暴敌、泣鬼神之大无畏精神,自将流芳百世,不容余之喋喋……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墨林先生兼有其三德,岂非我中华民族之出类拔萃者乎?」

曾任国民党宣传部长,《中央日报》社长,继陈波雷之后当蒋介石文胆的程沧波先生也撰文:「8年之中,两次入狱,凡倒悬、灌水、电椅、老虎凳,诸酷刑,无不尽施;但于敌酋及伪伥所迫供,至死不吐一词,敌酋之横暴,伪伥之狡毒,终不能损其毫末。8年之中,万君之居,一日数迁,一饭之顷,警耗频传,而其联系如故,周旋如故。两次入狱,遍体鳞伤,而其营救忠义之士,与夫送往迎来,无不如故。世人但知其留沪牺牲之壮烈,而不知其周章绸缪与成功之悲苦。乙酉抗战胜利,余持节江南,下车沪渎,万君来晤旅次,揭示裾裤伤痕宛然,未尝不相对唏嘘。传曰,智仁勇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所谓一,则诚而已也。万君自言生长乡曲,未尝学问,然观其行事,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忠于所师,忠于国家,一身备天下之达德,而其致力之处曰诚。陆子有言,我虽不识一字,还须堂堂正正还我做个人。万君衣敝缊袍,,手执笠伞。祈寒盛暑,蹀躞于市郊公车中,孰知其20余年前,为国家奋不顾身,出身入死,以视名公巨卿,富商豪贾,口诵仁义而存心盗跖者,其贵贱荣辱,何啻天壤!万君堂堂正正大丈夫,亦足以自负而自慰矣……」

敌伪时上海那段历史,不是短文所能交代,至于万墨林在那时被严刑敲打,临死不屈,高风亮节的事迹,笔者只得用高宗武和程沧波的寿文来简括。

当时在76号混饭吃附逆当汉奸的,都是国民党、共产党和黑道人物。

在万墨林一案中,蒋、汪、共三方的关系盘根错节,在他的回忆录中有这么一小段,从中可以窥豹一斑:「早先,李士群就是一名共产党员,他当了大汉奸,共党头目仍在暗中利用他,和他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后来做到共产党上海市副长的潘汉年,在李士群得势的年代里,一直住在他苏州的家中。」李死后,他又潜往上海,与敌伪特务合作,成立所谓的民间组织,专以对付重庆的地下工作者。这是李士群死后不久,万墨林获得的一项机密情报。

再有,时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吴开先,从重庆潜往上海前,杜月笙也有面告:「顷得情报,知共产党徒潘汉年,已与伪特工负责人李士群取得联系,相互协助,并闻潘汉年在沪,即住李之私寓,予兄等以打击,因共产党欲在沪发展民众组织,视国民党在沪地下工作人员伪眼中钉。我兄此去,风险更大,而敌人亦多,但愿吉人天相。如有还击当尽力帮助,赴沪请与徐采丞联系多多接洽。」

却说上海沦陷期间,万墨林前后坐过两个监狱,一个是极司非尔路76号;另一处是贝当路(今日之衡山路)的日本宪兵队。在日本宪兵队期间,由于他坚贞不屈,反而受到日本人的敬重和善待,还让他住院手术。囚禁后期,他和一名叫花田的军官混得烂熟,在花田的关照下,他可以由一名穿便衣的日本宪兵陪伴,白天上馆子,会朋友,孵混堂,甚至上交易所做两票生意……几乎完全自由。用他的话说:「坐监狱熬到这个待遇,事实上等于完全释放……」反观万墨林的坐牢史,他在76号狼窟里受汉奸的酷刑最多;而在日本宪兵队反而得到优待,可见中国人欺压中国人特别凶狠,感此不由嗟叹……

万墨林在76号受酷刑的消息传到重庆,杜月笙知道后心如火焚,通过各种渠道设法营救,特别给周佛海施加压力(据传杜月笙贿巨资,还送给周佛海一幢别墅)。这时日本人在战场上已呈败局。周佛海脚踏两船,为讨好杜月笙,给76号下了一张便条:「万墨林性命保全,并予优待。」就此万墨林从76号转到日本宪兵部关押,处境得到改善。杜月笙再通过好友金鼎勋打通日本决策机构「兴亚院」,说服兴亚院的高级参谋冈田,下文以:「皇军如要彻底统治上海,杜月笙有无法估计之利用价值,顷者犹在多方面争取杜氏之举,汪政府特工羁押其亲信万墨林,实为不智之举」。在杜月笙多方的斡旋下,万墨林遂获释放。

为整理此文,从资料中看到,当时日本人和敌伪对上海的控制,远非文革那般严酷无情,人与人之间还有同胞之情,至少没有发现父子彼此告发,夫妻相互出卖,有违人伦的悲剧发生。

杜月笙及其家人在香港合影,左是「最后之妾」孟小冬。(杜姚谷香提供)

因篇幅太长,舍弃杜门抗战后在上海时的那段旧史不说。

1949年,共军横扫南北,即将兵临上海,在这紧要关头,杜月笙毅然决定离开。据《杜月笙传》记载,中共地下党多方面劝杜月笙留下,黄炎培找过他3次,约他到一个秘密的地方,跟周恩来会面,均被他严词拒绝了。他对劝告的人说:「跟国民党走,好歹还有一碗稀饭吃;跟共产党嘛,只有吃米田共(3个字上下排列为「粪」字)的份!」

1949年5月3日,杜月笙抱病,在姚玉兰和孟小冬的服侍下,乘英轮「宝树云」号抵达香港,住进坚尼地18号的寓所。

到香港后,杜月笙的健康每况愈下,有时靠吸氧维持,期间万墨林寸步不离,日夜奉侍。

杜月笙虽然病重,但每天关注大陆的报纸,一有精力就翻阅。那天他发觉床头没有上海报纸,就问万墨林:「上海报纸为何多日不见?」其实,那时上海正在搞镇反运动,每天都有他老友被抓的消息,家里人故意把报纸藏匿起来,怕给他看到后伤心。

万墨林见他追问,只好把报纸找出来,杜月笙看到《新闻报》上的头条大标题「黄老板扫街」,和那张在大世界门口扫地的照片,顿时脸色发青,呼吸加急,差点昏厥过去。笔者无法揣测此杜月笙在想什么,或许他在想:当时他劝说黄金荣一起走,但被婉言回绝。

杜月笙那时可能还不知道黄金荣已经吃了潘汉年的定心丸──只要交出徒弟们的花名册,关照他们在解放军进城时不许捣乱,就可以保证他既往不咎,鸦片照抽,混堂照孵,戏馆照开,生意照做……或许他在侥幸自己及时离开大陆,否则不知自己的处境将会如何……就此杜月笙病情日沉一日,几次昏厥,都靠打强心针抢救过来。当他把亲信弟子陆京士从美国唤来,分完家产后,对万墨林说:「我最不放心的是妈咪(指孟小冬),她没有孩子,最可怜,我走后你们要多加关心!」

万墨林不忘杜月笙的遗言,杜月笙逝世后,他几乎每星期带了琴师来给孟小冬录音,有时和赵培鑫、顾嘉棠一起陪孟小冬上酒楼。他像服侍杜月笙一样,兢兢业业,鞍前马后,俨然仍是一介忠仆。前年笔者去台北拜会了杜月笙的外孙、金廷荪的孙子金祖武先生,他幼年曾和母亲杜美霞一起陪伴孟小冬,现在是「孟小冬女士国剧基金会」的负责人,他送我一套晚年孟小冬在港台期间的录音,其中不少唱腔,就是那时候万墨林他们录的。

由于香港局势不稳,万墨林晚年全家迁往台湾,民国政府鉴于他抗战时的功绩,委以国民大会代表。70岁那年,国民政府在台北中山纪念堂设寿筵,蒋介石亲赐寿字立轴,副总统严家淦亲自出席,高宗武和程沧波譔写寿文。

1979年8月16日,万墨林逝世台北,享年81岁。

万墨林被中共称为「白相人」,似乎颇为不屑,然而白相人盗亦有道,讲江湖义气,守信诺,不凌弱,不阿世,敢作敢当,国难当头,敢舍身取义,敢上刀山火海……与当下签了国际协议也敢赖帐的群伙相比,实在是高岸伟大。可惜他生不逢时,若出生在司马迁之前,必可载入「史记游侠列传」中。

万墨林晚年,留下了《谍战上海滩》和《沪上往事》等著作,以亲历者的身分记录了上世纪3、40年代上海滩的一段历史,尽管其政治立场和大陆官方相抵触,但却是瓜棚豆架下的好谈资。他是杜月笙的义仆,又是亲戚,跟随杜月笙40余年,其遗着难免隐恶扬善,带有感情色彩,但其史实大致可考。笔者善写演义,拙文原属野史,仅供酒楼茶肆,佐以笑谈而已。

【本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