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日日是好日——黃春明被退學四次的九彎十八拐(上)
黄春明与他的油画自画像。(图/沈珮君摄影)
被退学四次的荣誉博士
「小驼背,像乌龟,东奔西跑无家归……」
——《小驼背》
被学校勒令退学,小小年纪,人生可能就此瘀青一大块;若被退学四次,百口莫辩,应是「作恶多端」了,而这小子最后居然完成「师范」教育,为人师表,并成为备受敬重的大作家,除了得到国家文艺奖,他还获得四个大学荣誉博士学位,最新一个是台湾大学在2022年、他八十八岁时颁赠的。
他是黄春明。多数人就算没看过他的小说,也看过改编的同名电影:《儿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莎哟娜拉.再见》……
最近重读黄春明,像「少小离家老大回」,那些淡忘的风景、器物、语言、人,忽然出现眼前,无不熟悉,却又陌生,仿佛在人生渐暮忽逢儿时老友,惊喜之余,也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沧桑。
有些事情也突然明白起来。譬如在他写的〈小寡妇〉中,我终于了解了自己一段童年。民国57年左右,我们家从彰化县和美镇搬到台北巿北投区,对我来说,像是到了外国。上学路上看到的不再是稻田、牛车,而是温泉饭店;晚上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不是星星,而是市区商家的霓虹灯;摩托车飞啸奔驰,后座载着的多是身材姣好的长腿美女,同学告诉我,她们是「鸡」。我们在乡下养过鸡,这些漂亮姊姊怎么会是鸡?我家住在阳明山一个山谷聚落,附近有一些大门大院,养着大狗,很少看到人进出,邻居小孩说里面住的是美国人,我看过一个金发青少年在河边洗刷一匹高大的棕色马,我也曾被美国小孩用冲天炮横向发射击中小腿,回家才敢哭。我从黄春明的〈小寡妇〉看一个酒吧如何发想、创设、壮大,才恍然大悟自己北投童年看到的酒店,原来是因应美国驻军而开发的具有台湾特色、日本风情的「产业经济」。
黄春明《小驼背》撕画童书,写痛了孤独的灵魂。(图/联合文学提供)
最糟的地方和时刻,常有生命种子匍匐
我把「黄春明」抚心印着,不是因为他那些广为人知的名著和电影,而是因为他的童书《小驼背》。我那时因工作关系,每天凌晨两三点才下班,女儿睡前看不到妈妈,我用声音陪她们,录音说故事。那天,我和女儿一起录读黄春明的《小驼背》,念着念着,想到我天生残障、天天硬着头皮上学、忍受同学羞辱、十九岁去世的弟弟,大放悲声。女儿吓坏了,但也刻骨铭心,她们自小关怀弱残、少数族群,包括人以外的动物,和《小驼背》有关。
小驼背,是任何一个独特、孤单、脆弱、受挫、躲藏角落的灵魂,若我们打开眼睛,到处都是。
我们小时读的童话开头常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故事也跟我们人生很远很远,主角是公主、王子。黄春明的童话是稻草人、麻雀,是自卑的短鼻象、不抓老鼠的猫,他委婉告诉孩子的是成长过程中的徬徨、霸凌、寂寞和爱,他用风趣的笔调,让人看到的是我们环境里活活泼泼的草木鸟兽,及当你「与众不同」时,那实实在在被歧视的痛和对被认同的渴望。
世界一定不美好,但在那最糟的地方和时刻,常有生命种子匍匐。黄春明的作品,几乎都埋藏这样一颗种子,不起眼,甚至只是用一两笔带过的微小身影,他们可能只是一个老兵(他娶了妓女,温柔相待)、一罐龙眼核(妈妈死了,龙眼明年仍会再生再长再开花结子)、一个婴孩(妓女依自己的秘密计划,默默怀了孩子,回到家乡),还有无数的老农和老树。就算小驼背死了,黄春明为他留下了名字「金豆」(那是一个因绝望而自杀却因黄春明作品而活在此世的小兵),还有为了小驼背被打趴在地上的孩子「高看看」(一个瘦小而高大的灵魂)。只要故事会流传,小驼背们就有机会活着,而我们希望自己能做「高看看」。
死,其实没死。妈妈阿猜得了霍乱去世时,黄春明才八岁,现在正往八十九岁奔去的他,述说当年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眼睛所看到的世界,细节历历,但着墨在妈妈的不多,「我不记得妈妈死的那天是哪一天,但是,我记得龙眼树上有很多龙眼」,他在妈妈临终前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就是「我捡了好多龙眼核」,天真烂漫,不关痛痒,却是至痛。
「妈妈」这个角色以各种意象出入在黄春明的作品。去年底,我去宜兰看他编导的歌仔戏《杜子春》,那个浮沉欲海的富家子,几次大起大落,痛下决心要修道,他在断情崖等候仙人接引时,承受喜怒哀乐各种试炼,他严遵仙嘱,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出声,咬牙忍过威胁、挑逗、恐惧、妻离子散,却在最后一关天崩地裂,那个严酷挑战是他妈妈将死,正被牛头马面拖向地府,她回头一声声唤着即将永诀的儿子,不舍不甘又害怕,但也一再提醒他绝不要相寻而来,在矛盾拉扯之间,杜子春撕心裂肺,大恸大哭,大喊妈妈,成仙之路至此断绝。我想到我罹癌的妈妈,又脆弱又坚强,需要保护、照顾,又怕成为拖累,我每天都想拥抱她,我们却像两只刺猬,彼此扎了一身血,相望而恸,渐行渐远,她还在我身边,我却已开始想念,但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自己没成仙,妈妈也没救成,世间人子,几人不是这样?散戏时,我带泪逃去。
黄春明高中叛逆时期。(图/林美音提供)
他先是黄春明,才成为乡土作家
人没办法成仙,因为有情。黄春明有情,他绝不坐在半云半雾里,他牢牢植根在土地上,他把读者拉坐在庙前的老榕下,让你看到土地公一根一根胡须。
被称「乡土作家」,黄春明年轻时应很困惑,他在〈呷鬼的来了〉,借由石虎伯的口吻表达了这样的莫名其妙:「为什么我是乡土?是褒奖呢?还是什么?照理应该褒奖才对。乡土又是什么意思的褒奖呢?」
他先是黄春明,才成为乡土作家的。黄春明没有刻意要做乡土作家,「你在哪里长大,就有那个腔调,带着那里很多东西,但是你可能自己当时并不知道。」
他对「乡土」的价值定义是:「脚踩在泥土里,在泥土里开出漂亮的花。」他是宜兰人,正如同北宜公路的「九弯十八拐」(也是他创办的一份同名刊物),他在「乡土」九弯十八拐开出各种漂亮的花,小说、散文、戏剧、舞台剧、歌仔戏、撕画、诗,甚至还有多数人不知道的油画、摄影。
在成为知名作家前,黄春明曾在中广宜兰台当主持人,他的节目是《鸡鸣早看天》、《街头巷尾》,他不是安安分分坐在播音间里做节目,他下乡。有一次,他应一位身有残疾不能出门的听众之邀:「为什么你不来我的家乡报导?」他去了宜兰员山乡双连埤,那是一个连电都没有、晚上点蜡烛的地方,窄小的土路,不能骑车,他带着像擦鞋箱一样大的录音机,徒步两个多小时才到。双连埤即使是现在都仍人烟稀少,民国五十几年的中广,有这样的制作人、主持人用脚到真正的街头巷尾做节目。他乐此不疲,即使只是寻常季节更替,他走进稻田里,把麦克风放在稻浪里、割稻机旁,用声音告诉听众:「听,这就是『秋收的季节』。」
像大地一样,厚德载物,黄春明用素朴的文字,描写素朴的人、素朴的人与人之间,他连炒米粉也素朴而丰富。
黄春明炒米粉在文化界颇为知名,有滋有味,没有食谱,他说,「做料理是艺术,不是科学」,很难言传,但是,他是有理论的:「米粉,你用显微镜看它的横切面,是『空』的,都是『洞』,像海绵一样,所以才会吸收。它本身没什么味道,它要吸收那些外于它的东西,把汤汁吸满吸饱,这个米粉才会好吃。」他总要提醒,炒米粉前千万别泡水,「你用水把它撑饱了,它怎么吸收汤汁?」他的炒米粉是「大海纳百川」,谦虚、包容、不排外。
日本尾,中国头
异质元素相互涵容、激荡。黄春明说他的童年是「日本尾,中国头」。台湾光复时,他十岁。
在小学四年级前,他受的是日本教育,读的是日文,小学四年级后,开始学中文。日据时代,日本人为了强化认同,加强语言教育,黄春明每天晚上带阿嬷去学日文。他回忆那时,「食物是用配给的,日本人吃的是白豆腐,一般台湾人吃的豆腐掺有花生米,没有那么白。日本人分到的肉,瘦肉比较多,台湾人的肥肉比较多。台湾人如果想要有日本人的待遇,就要把汉名改成日本名,或者讲日语,在家就可以挂一个『国语家庭』的牌子。」
老人好不容易学会日语,没想到光复后日文五十音就变成了国语注音符号。很多老人说「呒彩呀」,可惜日文白学了。
日本占据台湾五十一年,受影响的至少三代人,第一代出生在清朝,第二、三代出生时以日本天皇纪年。日本投降那一天是民国34年,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玉音放送」,宣布无条件投降,黄春明回忆当时,「老年人高兴得说『真是万幸』。中年人则是一听天皇说话就立正,听完就哭了,老人在中年儿子肩膀拍了一掌,『我们打赢了,你哭什么』。」
「这种矛盾,我当时还很小,是看热闹,觉得很好玩」,黄春明小时那种中日矛盾,后来加上两岸隔离后的国共矛盾,越来越复杂。他在〈战士,干杯!〉这篇小说中,以在梦里痛哭表现了时代的沉痛。那种悲哀,他以原住民「熊」的家中挂的三张照片,非常视觉化的呈现:第一张是日本兵,「熊」说那是「我妈妈的丈夫」(前夫),在南洋战争中被派到菲律宾战死。日本兵旁边那张照片是「熊」的爸爸,是「共匪」,他在光复后被派往大陆参加内战,被八路军抓去变成共军。第三张照片是一位穿迷彩装的国军,那是他大哥,蛙人,潜赴大陆突袭,为中华民国牺牲。这些照片都挂在「耶稣受难图」旁边,而没有照片的,还有「熊」的祖父,他与日本人打过仗;曾祖父也打过仗,是和汉人打。
相异民族或文化的相遇、碰撞,除了最初的刀兵相见(争夺领土、资源、权力),其实后来还有自觉或不自觉地交流,而交流本来可以是丰富彼此的。黄春明喜欢用「洋流交会」形容这种现象,「黑潮(暖流)、亲潮(寒流)交会的地方,鱼特别多,也容易产生新的品种」。
他常提到「黑潮」,因为宜兰沿海往花莲走去,左方远处就是黑潮。黑潮源自北太平洋上的北赤道环流,因为温暖,又称「暖流」。而「亲潮」则是自北极海而来,谓之「寒流」。「黑潮」穿过台湾东部海域后,沿着日本往东北,在北海道附近和「亲潮」相会碰撞,各自带来鱼种,也因冷暖交会造成的海水高低层扰动、混合,成为最佳渔场,日本的北海道渔场、台湾的彭佳屿渔场都是如此。
黄春明以「洋流交会」为例,「日本占据台湾头尾半世纪,台湾就是汉族、大和民族文化DNA的孩子,这样生出来的婴儿有罪吗?」他认为台湾某个年龄层的人对日本人有感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日本三一一地震,台湾人捐了六十多亿,若没有文化上的血亲,怎么可能?」
他对「外省人」也很有同理心。民国34年台湾光复之初来台湾的几乎多是军人,这些人刚打完八年抗日战争,那是极不对称的战争,兵疲马困,战后怎可能雄壮威武?民国38年在大陆内战败退来台的军人,更是不堪了,那些人很多是「打日本」之后接着「打八路军」的老兵,黄春明还看到一些青年兵、娃娃兵,「很多军人应该是农民被拉伕,也有不少根本是小孩,穿着大人的军装,挑着锅盖,这副『军容』跟台湾人以前看到的日本军人非常结实的样子,真的差别很大」,让当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台湾人很失望。
黄春明回忆外省人、台湾人当时的族群冲突或对立,「不同种的动物放在一起,就会打来打去。像来亨鸡,如果放一只外来的,就会斗,所以鸡农会先把牠们的尖喙剪掉」。而对新来者来说,「你作为一个生物,跑到一个陌生地方,被连根拔起来,一定会害怕、不安,能对人有笑脸吗?」来自三十五省、各有自己母语的外省人刚开始到台湾时,彼此连语言也不能沟通,「那种不安就会引起肾上腺素分泌」。他以自己为例,「我少年时,拳头就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还没有自觉,拳头已经伸到人家脸前面了。这还只是我个人,如果变成群体,你就知道多困难了。」
「而且台湾又曾被日本人控制过,认同很复杂,当时又很穷苦,非常穷苦的人就很容易杀来杀去。」黄春明很感慨,「这个认同真的很可悲」。「排斥外来种是动物本能」,他说,「但是,人类不只是动物啊。」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