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大化無形(上)

2005年追念俞大纲老师,林怀民说:「若不是俞老师教导,我充其量只是个跳舞的人。」(图/联合报系资料照片)

俞大纲去世近半世纪,他撒下的文化种子成为台湾最美的风景

极力在活着的每一天与年轻孩子「聊天」

大江东去。俞大纲,1977年5月2日去世,69岁。绝大多数的人应该忘记他了,但只要有人记得郭小庄的「雅音小集」、喜欢林怀民的「云门舞集」、看过《汉声》杂志并继续买他们的书给孩子,在听到邱坤良、奚淞、黄永松、施叔青的名字会啊一声,在看国光京戏忍不住惊叹王安祈的编剧多好时,俞大纲先生就仍活着。

他们都是他的弟子。而他的弟子还有更多。

俞大纲,生命不长,他也知道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但他没有费心「保养」,而是极力在活着的每一天与年轻孩子「聊天」,不仅白天长谈,也在每一个深夜十点以后给他们打电话,讨论一出戏、一篇文章、各种文化问题。他是多么担心时不我予。

在战后台湾一片荒芜中,大纲先生撒下典雅的、风和日丽的、既学术又生活的种子,而他聪慧的弟子当时未必了然,后来却一个个以一生心力、用各种姿态,以舞蹈、戏曲、绘画、摄影、文学、音乐、民俗、田野调查、学术研究……长成台湾文化圈的巨树、繁花。

郭小庄长平公主剧照。她的回眸充满灵动,是由俞大纲启蒙的。(图/郭小庄提供)

林怀民曾说:「俞先生走了,但是,留下一个人:郭小庄。」郭小庄是台湾极美丽的一景,曾被誉为「最年轻的国宝」,她离开戏台之后,成为热情洋溢的传道人,而京剧早已与她全人结合,她每天以京剧的「跑台步」向主敬拜,而她当年独自在惊涛骇浪中坚定撑起京剧改革大旗的身影,仍屹立在目前的台湾舞台。

郭小庄总说她有三个爸爸,除了上帝阿爸、生父,另一个阿爸就是「俞老师」。

「我好幸运,十五岁就认识他。」郭小庄曾得到俞老师一对一教导。郭小庄在大鹏剧校最初连演个宫女都被学姊耻笑「丑」,她遵父嘱在别人休息时勤练「私功」,以弥补不足。剧校毕业后,郭小庄主动去淡江文理学院(今淡江大学)上俞大纲的词曲课,俞老师立刻发现了怯怯坐在后面的大鹏孩子,要她每周两次去他家上课,不只为她讲诗词,更多的是讲戏,教她思考每个角色的灵魂,所有动作、唱词的意义。

郭小庄(右)15岁开始每周到俞大纲家中一对一学习。(图/郭小庄提供)

俞大纲固定在周日给郭小庄户外教学,他常带她去新公园(今二二八和平公园)。有一回在杨柳树下教她诗词,俞老师告诉她:「艺术最重意境,当你口中唱着杨柳,举手投足乃至于眼神中,都要呈现出杨柳的风韵神态。」郭小庄一边回忆俞老师教她如何从肢体延伸,一边掐起莲花指,一个回眸,果然立刻让人在眼前勾起几株杨柳、一片远山,无限相思。

奚淞有一次亲睹俞老师跟小庄讲戏,大纲先生说到动情处,竟至老泪纵横,奚淞动容:「我好震撼。」

俞老师还替小庄找了许多名师指导,顾正秋、赵仲安、吕宝棻、李湘芬、马述贤、白玉薇、梁秀娟,但俞大纲叮咛她「千万不要拜师」。郭小庄后来体会到:「俞老师应是希望我集各派精华,不受限任何师门,未来可以自创符合时代的新流派。」

俞大纲也带她去看故宫,充实历史、文化涵养。他并一再提醒郭小庄「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内在要丰富,生活要单纯,外务要少」,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上台时的充分绽放。郭小庄一度接演电影,一部电影的酬劳,超过她一年的京剧演出,但后来在俞老师与郭爸爸的殷殷期许下放弃,专攻京剧。

郭小庄极其感恩:「俞老师对我,像打造一个艺术品一样,精雕细琢。」

雅音小集就是俞老师的果实

她在俞门受教整整十二年,但直到俞老师骤逝,青天霹雳,才真正打醒了她。她在俞大纲逝世纪念演出时,第一次走上当时最现代化的国父纪念馆舞台,面对两千多位观众,而且多数是年轻人,谢幕时她听到自己心底强烈呐喊:「我要留住他们」。两年后,1979年她创办了雅音小集。

「雅音小集就是俞老师的果实,」郭小庄用《圣经》的话形容俞老师对她的影响:「就像一粒麦子落在土里,俞老师的去世让这粒麦子爆发。」她创办雅音时二十八岁,拚命到令人不忍,而她不墨守京剧的「虚拟写意」,引入新式的舞台设计、导演,并把文武乐团从台上移到台下舞池,这些现在已被视为理所当然,当年对保守的京剧界却是惊世骇俗,而《感天动地窦娥冤》更是被政治解读,在首演前几天被禁演,瘦骨嶙峋的她耐心地迂回解决,撑住,突破。「俞老师早就预见了这一切」,他教给郭小庄的,包括智慧、勇气与承担。

1984年她获「亚洲最杰出艺术奖」,1986年获国家文艺奖「特别贡献奖」,其他奖项无数。

1988年两岸开放探亲,但仍未真正交流,京剧团体却意外有了「两岸香江会」。香港亚洲艺术节邀请雅音连演四天,结束翌日紧接着是大陆梅派「纪念梅兰芳九十五周年」,名角梅葆玖、叶少兰等人特别提早几天抵达,一下火车便直奔「香港大会堂」看雅音演出,她漂亮展开了台湾京剧新美学的成绩单。

王安祈是看着郭小庄长大的,而她比郭小庄还小。王安祈,台大名誉教授,曾获国家文艺奖等二十多项大奖,学术、教学、创作都是翘楚,新编京剧、昆曲作品极多,除了雅音之外,陆光、当代传奇剧场都曾请她编剧,她并担任国光剧团总监二十多年至今。台湾若没有王安祈,戏曲界必然留下世纪天坑,无人能补。

她五岁就开始看戏,十二岁时就在台下看十六岁的郭小庄演出她第一出爆红的戏《棋盘山》。两人真正连结是1985年6月1日,郭小庄从一场演出结束出来,深夜九时,筋疲力尽,去敲王安祈的门,那天晚上也正是王安祈通过台大博士论文口试筋疲力尽时,郭小庄因为新戏编剧突然病倒,恳请王安祈临时接手。两个疲惫的拚命三娘一拍即合,除了她们对京剧都有狂热的使命感之外,郭小庄是俞大纲用心最深的弟子,王安祈则是俞大纲的超级粉丝,这应也是两人默契于心的主因。

王安祈是他的私淑弟子

俞大纲完全不知道有王安祈这样一个小女孩是他的私淑弟子。

「我从十四岁开始就紧紧『追』了他八年,他是我的男神。」王安祈自1969年俞大纲推出第一出新戏《绣𦈡记》,她就在那个没有网路的时代,疯狂搜寻他的新作、演出场次,包括劳军表演,她充满感情地说:「我爱死了他。俞老师是我的戏曲、性灵、情感的启发者。」

那个时代,连娱乐都肩负「伟大」使命,譬如,《孟姜女》剧名前要加上「崇孔批秦」,王安祈说:「我总觉得少几分剔透的人情。」她期待当代剧作家能真正触动人的内心。她第一次看俞大纲新编的《绣襦记》,波涛汹涌,在观众席中泪流满面。她回忆五十多年前那一刻,眼睛仍如少女般闪着光:「那时我十四岁,我第一次了解什么是爱情。」

念初二的她,为了「追」大纲先生,放学背着大书包,「我克服了自己的胆怯,只要碰到好戏,就到处钻。」《绣襦记》她一个月内看了九次,每次散戏回家,一上公车,立刻把背下来的唱词飞快抄下,第一次只能记两成,然后一次次修正补齐,硬是把唱词完全默记下来。当年这样的背诵、抄写曲文,对她影响很大,「通过脑子再到血液里,这样记下的东西怎能忘记?」刻骨铭心。

她曾经看到大纲先生带着小庄看戏,俞老师一边看一边讲戏,小庄在他身旁做着笔记。王安祈远远望着他们,好羡慕,他们那时都不认识后来也成为戏曲巨擘的小小王安祈。

1970年《王魁负桂英》上演,这是俞大纲为郭小庄客制化的第一出新戏,她才十九岁,演活了一个碰到负心汉的痴情烟花女,王安祈认为小庄饰演的桂英,用灵气与庄严撑起一个悲剧女子无上的尊严。那一段,丈夫王魁高中状元,送来一封信,老母和妓户姊妹都以为将迎桂英做状元夫人,岂料不是情书是休书,不知情的姊妹问她何时动身,郭小庄饰演的桂英有一秒钟的停顿恍惚,说「即日启程」,简单四字,死意已决。王安祈形容郭小庄那一刻的眼神:「一个出神的凝视,飘零无依的女子,庄严如一座纯白石雕」,而不是像传统戏曲「一声哎呀,水袖一掀,两眼一翻,倒坐在椅子上,昏厥」。俞大纲让郭小庄以最少的姿态、言语呈现了最绝望的深情。当姊妹欢天喜地替她化妆,王安祈说:「她吞冰咽雪,『和泪试严妆』,只有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但观众在台下看到的就只是她的背影。」这是绝美之姿,「那个背影,让人看到一个烟花女子的品格,拉高到别人达不到的高度。」王安祈认为「这就是剧作者的体贴,他的心疼。」她说:「我很小,但那时候我已经懂得这种境界。」

王安祈在《光照雅音》一书中,深刻阐释了《绣襦记》、《王魁负桂英》两出戏,而在那个教忠教孝的时代,俞先生为何偏写青楼烟花的款款情深?王安祈认为,这正是俞大纲贴近文学本质,跳脱当时的时代潮流,「展示了文学在『为人生而文学』之外的另外一条创作道路:为文学而文学。」

当时正面临高中联考的王安祈,对自己立誓:「我一定要考上台大中文系,我要用这样的文辞境界塑造有品格、有品质的戏。」

俞先生来不及看到郭小庄、王安祈的成就,他也没来得及看到林怀民带着云门在世界舞台上成为传奇。

云门没有辜负俞老师

云门舞集诞生在俞大纲去世前四年,是台湾第一个职业舞团,俞大纲看出它的能量,并满怀期待它的茁壮。俞大纲、林怀民第一次相见,是俞老师主动去听他演讲,听众太多,俞老师站在门口。演讲后几天,俞老师邀他一起看京剧:「我刚好多一张票」。从此他常常「刚好多一张票」。

他还介绍林怀民认识当时中视平剧社的长辈,其中最让林怀民深受启发的是曹骏麟老师,曹师为他拆解、示范「起霸」的动作组合,林怀民认为「那是一堂重要的编舞启蒙课」。后来曹先生成为云门第一位京剧基本动作老师。

林怀民出自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门下,俞老师曾以葛兰姆说的「倾听祖先的脚步声」勉励舞蹈界,「尤其是云门舞集」,他提到中国拳术、静坐呼吸,「肢体活动、血脉流通,讲心境,在在是舞者修炼的重要法门」,他也提到中国书法:「毛笔字的一横一竖,一点一句,有呼之欲出的线条与韵律之美……中国文字的形象,图画的布局、颜色,应该都能培养一个舞蹈家的气质与修养。」这些都是「祖先的脚步声」。林怀民后来将传统文化与现代舞结合,成为云门在世界舞台的亮点。

过程艰苦。云门草创那几年,林怀民好几次觉得撑不下去,俞老师总是和颜悦色跟他说:「你累了,来,我说《庄子》给你解闷。」有一天,林怀民沮丧至极,又想放弃了,和蔼可亲的俞老师突然拍桌喝斥:「你年轻,一定可以看到努力的成果。我年纪一大把,绝对看不到你们将来的成就,但我还是愿意陪着你们往前走。你不许关门!」

俞大纲就是这么惜才。云门表演,他常撰文在报纸评介,以现在的网路术语来说,他是以自己的盛名帮云门「搏眼球」。云门的创新让保守派、前卫派都看不顺眼,指责他们四不像:「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俞大纲鼓励林怀民:「新的表演形式一定要诞生,传统才能延续。创新即使失败也比墨守成规、束手待毙来得好,因为创新才有希望。」

有一次,他看完表演,回家立刻速写一张林怀民的舞姿,这对一个正在起步的年轻人,是多大的鼓舞。

云门没有辜负俞老师。俞大纲逝世的纪念演出《王魁负桂英》,是由云门主办,除了郭小庄演桂英,林怀民演小鬼,云门知名舞者吴素君、林秀伟、王云幼等八人饰演桂英的姊妹,深深向俞老师致敬。林怀民在1980年获得国家文艺奖,并曾获德国、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2013年获总统府颁授一等景星勋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