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在1250度烈火迸出繁花——孫超,烽火乞兒鎔融成結晶釉畫大師(上)
孙超17岁时加入青年军。(图/魏彤珈提供)
美国奥勒岗州中国城的铜狮与台北故宫广场铜狮一模一样,孙超、关郑夫妇合影其下,但不知道它如何翻制过去的。(图/魏彤珈提供)
他抓住了一片天空,放在盘子里
「我是要过饭的」,孙超总是记得自己的来时路。这位结晶釉瓷版画大师,因为战火流离,出身极贫,他从来不过除夕、不过生日,不喜大餐。四月底,他在好友李涛骂了一句「你莫名其妙」下,终于接受他的邀请,与几位知交在饭店过了九十五岁生日,他唱了好几首民国二、三十年代白光、周璇的歌。很久没有这么尽兴了,五年前,他在九十岁前夕,因为体力不济,封窑了,最后系列的作品名称是「依旧青春」(又名「晚暮」),色彩奔放,构图狂野,壮志未已。
「他抓住了一片天空,放在盘子里」,法国国家研究院艺术院士Albert Feraud在1990年第一次看到孙超作品时,便在《巴黎周报》如此惊叹;美国伊佛森博物馆以收藏当代艺术闻名,时任馆长Kuchta博士也以「巨匠」形容来自台湾的孙超。可惜他们未看到此后孙超在巴黎受到Frantisek Kupka回顾展的启发,作品大开大阖,融镕西方现代主义之美、中国泼墨时「禅」时「狂」的意境,否则当更惊艳。
孙超是台湾结晶釉第一人。在其他陶艺工作者积极以结晶釉做花瓶、盘子外销赚钱时,孙超全无商业巿场概念,甚至因为话不投机,直接把买家「请」走。他夜以继日研究如何以釉为颜料,以巨型瓷版为画纸,把宇宙穹苍、山水花影,甚至人生梦境,以他的结晶釉绝技,在烈火中幻化成极美。
2008年国民党党主席吴伯雄访问大陆,送给中共领导人胡锦涛的伴手礼「雨过天晴」,就是孙超的结晶釉作品。英国大英博物馆、维多利亚博物馆及美国、法国、比利时等国重要博物馆,以及中华民国故宫博物院、历史博物馆、台湾美术馆也都典藏他的作品。他1987年获「国家文艺奖」(第一位陶艺家荣膺此大奖),2018年获文化部「国家工艺成就奖」。
大宅门出身的孙超 做了小乞丐
孙超是江苏徐州人。日本侵华第二年,中日在徐州会战,足足打了半年,淮河成了血河。小民奔逃他乡,难民人潮汹涌,八岁的孙超和奶妈的手松开了,「我就成了要饭的」,他直到十五岁才凭惊人的记忆重回老家。
「汉声杂志社」共同创办人黄永松整理、汇辑老照片,1995年出版《目击抗战五十年》,送了一本给孙超,他看到第161页,突然放声大哭,「那就是我啊」,那是三个乞儿拄棍、拉琴、背着藤篮,赤脚经过人群的照片,照片摄于1938年,正是孙超开始乞讨的那年。那是成千上万的乞儿在战火之中自力求生的惨况一景,多少孩子后来没能活下来,就算活着,也身心俱创。
孙超已是国际艺术殿堂的大师,但他永远忘不了自己流浪街头的童年。他乞讨时,被人用脚踹踢,也曾被饭馆跑堂用肩上大毛巾抽打。有一次,人家边追打边骂:「伢子不学好,什么不学,学要饭。」孙超躲着打,叫嚷着:「大爷,我不是不学好,我是难民啊。」那人愣住了,停手了,孙超哀伤地说:「焦土抗战啊,我没有家了。」在仍未被中日战火波及的地区,在多数国民是文盲的年代,很多人从来没听说过「难民」这个词,更没听说过「焦土抗战」(一种战争策略,国土沦陷前,先烧光、破坏一切资源,以免为敌方所用。汪精卫1937年一段话可为「焦土抗战」定义:「我们是弱国,抵抗就要牺牲,牺牲的程度,我们要使每一个人、每一块土地都成为灰烬,不使敌人有一些得到手里。」)。
战争,改变每一个人的命运。在日本侵华之前,孙超是「孙家大院」大少爷。父亲因病弱智,妈妈、奶奶对孙超这个独子、长孙,寄望甚殷,家教极严。他曾在外捡回一个布偶,妈妈一口咬定是偷的,他蒙不白之冤,即使被打到哭不出声音,也坚不认罪,但这顿毒打让他刻骨铭心,「人格成为我一生最在乎的」,即使在乞讨时,他也不捡人家掉在地上的东西。奶奶则是另一种女强人,日军进城,大家出逃,奶奶不走,一个人端坐在大宅大厅,闯入她家的日军被她的气势震慑住,默默在桌上放了几个罐头离开,奶奶大袖一挥,把罐头扫到地上。孙超小时曾因衣服还没洗出来,发了脾气,奶奶正色告诉他:「谁该替你洗衣服?妈妈不是应该要洗你衣服的人,即使将来你娶媳妇了,她也不是应该洗你衣服的人。」孙超直到九十岁都仍自己洗内衣裤。
大宅门出身的孙超做了小乞丐,极力保持整洁,天气好时,他利用田里的水洗澡、洗衣,「我用牙齿一口一口啃衣缝,咬死里面的虱子和蛋,咬出一嘴血」。他还严格自律:「不偷不骗,我的人格要做到没有遗憾」。赌场最容易要到钱,但戒备森严,孙超仍能千方百计溜进去,赌场看他聪明伶俐,想吸收这个流浪儿,教他诈赌,他明白之后,很快逃走。
「我宁可要饭,绝不能做坏事」。肚子饿容易解决,但是,如饥似渴的求知欲望,不能解决,「我最心痛的是没有书念」,这个朝不保夕的乞儿,「我强烈希望将来有成就」。他曾在一个看起来是知书达礼的人家留下来,替他们喂猪、做家事,希望能读书,但是,三个月没有人教他一个字,他失望极了,重回街头。
孙超正在狭小的空间制作故宫铜狮。(图/魏彤珈提供)
发现《芥子园画谱》
离家四百公里之后,安徽合肥士绅「吴大爷」收养了他,叫他「来喜子」。吴家两个姊姊对他很好,大姊在夏夜常常带他一起在晒谷场乘凉,有时候他躺在她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满天的星星」是他那段时期最幸福的回忆。好日子只维持了两个夏天,两个姊姊病死了,他认为她们都是死于日本对中国的细菌战。大姊去世那天,孙超也因染疫,病弱到无法起身,他滚下床,在地上一边号啕一边爬,终究未看到她最后一面。
吴家待他如子,送他去当学徒,学做卷烟。他的日子很安定,但是,仍忍不住哭,对着客厅那幅中堂哭,「我想读书,想认字,想知道中堂写的是什么」。他也想回家。
十五岁了,离家七年了,家的地址、街道,他仍记得清清楚楚,养父邻居要去河南,会路经徐州,孙超央请那人带他回去。那个好心人照着他说的方式,带他回到他们村子,他家门口站着日本兵,那人带他转去外婆家敲门:「我给你们送孙子回来了。」外婆已经不认得他了,也不敢相信,看了又看,大哭。
妈妈在战火中已逝,他住在外婆家,开始读书,只上一个月私塾,就能工工整整写信给安徽的养父母。外婆家开油漆店、做匾额,门口有一块青色古砖,旁边放着油漆刷、大水盆,外婆要求他进出大门时,都要用刷子沾水在砖上写几个字,他进步非常快。念了三个月私塾,就进了徐州女师附小四年级。
他虽然回家了,但流浪太久,一口外乡人的口音,与家乡人格格不入,他退缩在家里,翻看外婆家的旧书,发现了《芥子园画谱》,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中国绘画圣经,只是看了就喜欢,照着画谱描摹,很快就可以帮舅舅绘制匾托上的花花草草。《芥子园画谱》成了他的美术启蒙书。
他还找到一本英文课本,上面也有生动的插图,他模仿着画,连英文字母都意外「画」会了,顺利跳级插班考上「九一八初中」二年级。
36岁成为大专新鲜人
只念了一学期。国共内战开打,孙立人青年军到徐州招收学生兵,他热血沸腾,决定从军,后来为了照顾一个生病的好友,转到好友服役的装甲部队,1949年跟着装甲部队来台。
1958年八二三砲战时,他驻在金门。主要战场在海上,他们在碉堡备战,战争打了几个月,他把身边的书读了好几遍,报纸、杂志、爱国奖券上的图片,他都一张一张照样描摹下来。有一天,他在月历上看到玉米照片,自言自语:「这如果能画下来,多好」,一个同袍笑:「如果你能画出来,我就跟你姓孙。」从此,他天天画那支玉米,到第二十四天,他已经能够一笔就是一颗立体的玉米粒,不仅轮廓、质感逼真,连玉米须一丝丝、叶片纹路都跟真的一样。
他在军中是神枪手,但他最喜欢的是画画、读书,1962年退伍,他的目标是进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台湾艺术大学前身),那是他心目中「神圣的殿堂」,但他只有一年半的学历,根本没有报考资格,他用肥皂刻了一个校印,假造高中文凭,被教育部审核人员发现了, 那人用红笔批写:「姑念该生有志向学,准予报考。」孙超终身感激。那个公务员对一个完全不认识、身在绝境的青年,默默开了一扇窗,改变了他一生,孙超说:「那人是真正的教育家。」
孙超第一年落榜,因为术科不行,自学的他只会画轮廓,不会着色,第二年终于考上国立艺专美术科。高兴过后,开始着急,「我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付学费?」他在打工时认识的赵越老师知道了,带他一起上班,做蜡染和壁画,把学费凑足了。
36岁,他成为大专一年级新鲜人。
孙超比同学大了近二十岁,可以做他们爸爸了,他看起来老成持重、讳莫如深,在那个「反共抗俄」年代,「有人觉得我是职业学生」。黄永松比孙超小十五岁,但比他高一班,让黄永松印象很深的是,「孙超的鞋子破了一个大口,我们一看就知道他的日子很苦」。黄永松是桃园龙潭人,住在石门水库附近,当地有很多眷村,「我从小就跟外省同胞玩在一起,外省同胞很多人都很苦」,孙超一身破破烂烂,校庆时躲在教室不敢出来。
故宫门前的一对巨大铜狮
黄永松是孙超近年极少数来往较多的好友,但在学校时,他们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相对于孙超的独来独往、沉默寡言,黄永松在学期间就已经是个风头极健的文艺青年,作品前卫大胆,一肚子稀奇古怪。在他们当年这一群搞现代艺术的同学眼中,孙超比较传统,没想到这个「老」同学在六十岁以后,在传统的土壤里大突破,挥洒出灿烂的一片天。
孙超没课时都留在雕塑教室里面练习,暑假时为了赚下学年的费用,他替商人画国画,有一次,人家拿走几百幅画跑了,没给他一毛钱。悲从中来时,他不免诉苦,赵越老师反问他,「你卖过血吗?我卖过,你没卖过,那就不够苦,不要跟我说苦」。孙超办第一次个展时,在人群中看到赵越也来了,立刻涌泪,「他是我最困难时的恩人」。
他毕业之后,1969年到故宫器物组工作,专门研究陶瓷艺术,并把中国历代陶瓷以科学方法全部自制一轮,这是他日后成为陶艺家、结晶釉大师的深厚基本功。
故宫大门前有一对巨大铜狮,是孙超任职器物组时做的。「堂堂故宫怎么可以门口没有狮子?」他自动请缨,利用下班时间做了一年多,故意把蹲坐的后腿做成直角,仿佛是一格可以爬踏的阶梯,前脚拐肘的卷毛也加大很多,让小孩子可爬上去玩,这是孙超的赤子之心,他想让还不懂故宫之美的小孩自童年起就对故宫留下可亲可爱的记忆。
1974年那对巨大铜狮完成,五十年来已变成故宫门前知名地景,但是,孙超极不满意,「丑死了,我恨不得打掉重做」。他说,雕塑与摆放的空间有对话关系,但是,他当时没有那个条件,摆放铜狮的故宫广场非常辽阔,他创作狮子的办公室却很窄小,「我工作时,几乎要和狮子的大头脸对着脸,作品完成,放在大空间时,比例完全不对」。这一对他认为「非常非常丑」的狮子,居然分别在美国两个中国城里出现复制品,一模一样,连狮子脖上挂的铃铛上面也有他暗暗以篆书署名「孙超」的字样,怎么流出的?如何翻制的?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