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大化無形(下)

奚淞家中贴着一幅他的书法「大而化之」,他认为俞大纲就是这个「大」字代表的「大人」。(图/沈珮君摄影)

俞大纲去世近半世纪,他撒下的文化种子成为台湾最美的风景

不要担心,奚淞有自己的世界

俞大纲曾在台静农邀请下,在台大开讲李义山的诗,后来也在淡江开课,文化戏剧系及艺术研究所是他创办的。他还有另外一个「课堂」——怡太旅行社。旅行社是朋友办的,他挂名董事长,有一间小办公室,很多年轻人出入其间,随时来去,随兴开讲,林怀民悼念俞老师的文章〈馆前路四十号〉,便是怡太旅行社的地址。

俞大纲曾戏称那是一座「破庙」,他是那里日日撞钟的「老和尚」。

台湾六、七○年代,经济尚未起飞,却在几年内被逼退出联合国,与美、日双双断交,正像一座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破庙」,人心惶惶,纤细敏锐的文青则像在土壤里待要勃发却又不安的生命,躁动徬徨,而俞大纲这个老和尚的钟声,引导、鼓励、安定他们,狂乱青春遂在后面几十年一个个漂亮迸发。

漂亮,其实是经过长期不懈的挣扎与坚持,过程中当然不乏自暴自弃的那一刻。林怀民有过,奚淞也有过,大雾茫茫,俞大纲在背后撑住他们,那是一双坚定的手。

自法国巴黎美院归来的奚淞,1978年与黄永松、吴美云、姚孟嘉共同创办汉声中文版,并称「汉声四君子」。奚淞多才多艺,汉声对他十分宠溺,他却长期陷在存在主义的虚无感之中,无法超脱,一度酗酒,朋友忧虑地问俞大纲:「奚淞怎么办?」俞老师一笑:「不要担心,奚淞有自己的世界。」奚淞辗转得知,「就这样一句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奚淞孤僻、自闭,始终觉得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俞老师如洞悉一般:「奚淞有自己的世界」,让他豁然开朗:「我没有问题。」他认为那句话像是一把钥匙,「俞老师给了我自由。」被释放的奚淞回忆那个关键,仍难掩激动,他开始自在、自信,纵浪人生,不再害怕,「这轻轻一句评语,日后带我冲破多少次精神低潮,」他在七十多岁的现在回想:「如果没有俞老师的那句话,我做不到。」

奚淞自称「手艺人」,一手写文章、写书法,还有一手画佛画、油画,还做版画,除了潜心佛教美术,他还搭建中国神话结构,修佛、修道,从各个路径寻找人类在物质文明中一路丢失的「心」。

他对哪吒、夸父、女娲、《红楼梦》的独创解读,让许多挣扎、自苦的年轻生命,得到启发或被理解——正如同俞老师对奚淞的理解,因为被理解,而不再孤单,灵魂便可安定,便可勇敢正视自己的生命问题。

目睹世界纷乱、环境窒闷,奚淞曾问俞老师:「革命好?或点点滴滴的建设好?」老师回答:「从来没有革命是成功的,那是打架。」奚淞现在回想此话,再看看我们此世:「现在的政治像不像泼妇骂街?国际战争像不像黑帮械斗?」奚淞很感念:「俞老师给我的路径是『美』,」奚淞说:「在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间,俞老师找到『美』。美是『物质』和『形而上』的分界点,再上去就是道法自然的『自然』、儒家的『天』。」奚淞生活、创作虔心敬天、法自然。

战乱方歇、百废待兴之际,奚淞在俞大纲那里学到「美」,得到「爱」。他从俞老师身上看到一种无污染的爱:「想要控制、占有的爱是『贪』,是被污染的爱;未受污染的爱是人原有的『自性』。」奚淞更进一步体会到:「为什么被钉在十字架上是有福的?因为大难来时,更能激发人超越。」俞大纲便是在那个一言难尽的时代,以美和爱超越自身的苦闷,用庞大的能量带领一群青年,后来他们也以各种形式展示从俞老师以生命灌溉给他们的美与爱。

「学子弟,迎城隍」,邱坤良(左二)带领大学生参加灵安社子弟戏。(图/翻摄自1977年5月号《美哉中华》画报)

亲力亲为投入「子弟戏」

俞大纲给他们的美学教育不限京剧、昆曲、诗词,还包括鼓励他们研究民俗,甚至亲力亲为投入「子弟戏」。

邱坤良便是率领大学生研究、参与子弟戏的第一人。他的硕士论文指导教授是俞大纲。他在念博士班时,俞老师即要他在文化开一门课教「民间艺术」。邱坤良因缘际会认识了台北市迪化街霞海城隍庙的「灵安社」老子弟。

子弟戏是民间组成的非专业、非营利的北管表演团体,成员都是乡亲子弟,平常各人从事各种职业,空闲时接受训练,迎神赛会就出来表演,是信仰,也是娱乐。子弟戏本是华人社会很普遍的组织,充满浓浓的乡土情,但因为工业化、电视兴起后,开始没落。灵安社是当时两个最具规模的子弟戏团体之一。

「我当初只是有兴趣」,邱坤良投入之后不可自拔,并鼓励文化学生进入灵安社,跟他们一起学习,最后还上台表演了三十多场。融入的过程很不容易,子弟戏团体以乡亲为核心,他们怀疑这些「高高在上」的大学生有何目的,也不相信他们吃得了苦,而学生家长也有疑虑,因为灵安社在当年风化区附近,十公尺开外,就是知名的「日日春」,有些女生去了一次就打退堂鼓。邱坤良与老子弟、学生多次沟通,终于解决了大家的心理障碍。灵安社非常照顾这些小子弟,倾囊相授,大学生也勤奋地跟着老子弟学戏,甚至跟他们一起与妈祖巡回,一路表演,切身体会这块土地与人情,这是课堂不易学到的。

俞大纲极为鼓励学生走出课堂,参与乡土文化,他认为子弟戏不仅有原创的生命力,而且是「传统戏曲散落在民间的根」,他并生动的形容子弟戏的北管:「北管就是京剧的表弟。」俞大纲曾亲自去慈圣宫看灵安社表演,那天下雨,学生弄来一把雨伞,他不肯打,担心挡住后面观众,他与他们一起全场坐硬板凳在雨中观赏,还兴致勃勃拿相机拍照。看完日场,意犹未尽,他说还要来看夜场,学生预先替他备好有靠背的椅子,却始终未见他来坐,原来他坐到旁边的茶棚,与人一边看戏一边喝茶交谈,仍然坐板凳,事后他说,「还是这样潇洒」。

当戏曲进入极精致之后,必须再向人民学习

俞大纲还请牛津大学教授龙彼得、中研院院士李亦园指导他们乡土研究方法。但他支持子弟戏却引起某些「知识分子」撰文批评,讽刺提倡民俗艺术的人「是一些贵族和有闲阶级的发思古之幽情」。那天,他深夜十一点打电话给楚戈一吐胸臆:「民俗艺术是我们文化的根,根的上面也许开了一些不一定喜欢的花,像被他们批评为有闲阶级的文人画一般,但我们并没有提倡那些脱离大众的东西。」俞大纲解释他为什么鼓励大家去研究子弟戏:「一个文化若想在外来文化的冲激下,保持自己原有的活力,以求得新的适应,是不能忘本的,」他强调:「民族文化来自民间,民间的东西受到千百年的冷落,也许也僵化了,但根总是还在的,只要有根,就有活命的机会。连根拔掉才是死路一条。」

他对那些批评很感慨:「现在实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代……要用建设代替批评。没有建设的批评就是空谈,那种东西有毒,那种东西要不得,你也拿出代替品来,上演你认为正确的合乎理想的戏,推出你认为正确的合乎理想的小说……说别人做得不好容易,要拿出代替品难。」在结束谈话前,他勉励特立独行的楚戈:「你的研究工作,说不定也有人要骂你,但千万别管那一套。你做出了成绩,别人不得不承认你,那种影响才是久远的。」那天电话谈了很长,俞大纲在打完电话第三天就过世了。

俞大纲去世的时候,灵安社的老师兄们很难过,社长想为他出最大阵头送葬,后来虽因治丧委员会另有安排而未实现,但了解灵安社文化的邱坤良知道这质朴的心意多么厚重:「灵安社向来是不轻易为灵安社以外的人送葬的。」后来在善导寺公祭时,哀悼场所铺的蓝色地毯是从灵安社借来的,而灵安社也是向来不让团体的文物出现在外人丧葬场合,邱坤良深深感动:「由此可看到灵安社老师兄对俞老师的最大诚意。」

奚淞是台湾做田野调查的先驱,他深知草根潜伏的能量:「当戏曲进入极精致之后,高得不可辨识,渐渐失去生命力,必须再向人民学习。」尤其是若遇战乱,阳春白雪的东西突然消失在台面,但反而保存在人民日常生活里。奚淞说:「就是这样的中华文化,让中华成为不死鸟,浴火重生,永远有种子择时择地而出。」

俞大纲对传统文化的关心,其实紧扣时代脉动。媒体人陈怡真在俞大纲逝世后,写了悼文〈立雪再生来〉,她说,「他最怕的就是别人把他当『孔庙里的冷猪肉般供起来』。」俞老师对新事物好奇,尤其始终喜欢和年轻人谈话,对他说这些都是学习,另一位媒体人邱秀文也曾记下俞大纲另一句名言:「别人是温故而知新,我可是知新而温故。」

黄永松和汉声始终铭记俞大纲的期勉,连结现代和传统,1997年汉声杂志100期,推出充满民俗风味的「剪花娘子」。(图/联合报系资料照片)

拳拳于心的,是如何连结传统与现代

俞大纲拳拳于心的,是如何连结传统与现代。他不断写新戏,带跳现代舞的林怀民看京剧,也以此鼓励汉声。黄永松和奚淞都记得,汉声还是新生儿时,「俞老师勉励我们要做『肚腹事业』」,年轻并且原本钟情「前卫」艺术的黄永松乍听以为是要他们做「杜甫」,后来才知俞老师是以人的身体为喻:「头是智慧,是现代,是往未来;脚是传统文化,是根」,现在的人「有头没脚」或「有脚没头」或头脚分离,俞老师期许:「永松啊,汉声要做肚腹,就是古今连结啊」。

知名作家施叔青也听俞大纲说过:「我的双脚踩在传统里,我的头是现代,中间是我自己,把上下连接起来。」施叔青在悼念俞老师的文章中回忆这话对她的影响:「经由老师口中,那一个将死冷硬、或者只是塞满了空洞的能力、抽象的玄学的古老中国,慢慢地回暖复苏了,我们仿佛来到一片平实、坚定的大地,站在上面,心中第一次充满了笃定自信的感情。」她后来完成『香港三部曲』、『台湾三部曲』,以大河小说为她生活、生长的土地立史传,2008年成为国家文艺奖第一位女作家。

在七○、八○年代,汉声四君子带编采团队下乡,是台湾最早一批做田野调查的人。1988年两岸开放探亲以后,田野调查跨距变大,以台湾三大移民群体泉州、漳州、客家人为主轴,多次寻根田调,出版许多器物、建筑、民俗等书籍,视觉艺术强烈,让古早文化令人眼睛大亮,他们并以建立「中国传统民间文化基因库」自我期许。2017年黄永松获得总统文化奖「文化耕耘奖」,这距俞老师过世刚好四十年了。(后记:黄永松先生受访不久,于3月4日凌晨病逝。大师远行,令人依依。)

「文化的事业是要慢慢来的,要一代两代的做下去。」俞大纲曾如此告诉年轻的蒋勋,劝他不要急切。而俞大纲凡事从容,即使爱徒邱坤良后来因为跷课事件被文化博士班勒令退学,俞老师知道后也不过是哈哈一笑,而日后这个被退学的小子成了「文化建设委员会」主委,后来在担任国立艺术学院(后改名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校长时,创办艺术行政与管理研究所,并兼任首任所长。

「大化无形」,奚淞解释孟子〈尽心篇〉「大而化之之谓道」这句话:「『大』是人格者。就像俞老师,他真的像是没做什么,影响你一生。」

俞大纲这样一个「大人」,曾抄录自己的诗送给奚淞。那天,俞大纲访奚淞未遇,坐在他的书桌前写了一幅字留给他:「璎络光摇劫后尘,墙隈对汝一怆神,悬知天意怜幽仄,故遣优昙幻此身。……」他以璎络喻樱花,灿烂而短暂,而优昙是佛典花名,三千年才开一次花,这是强烈对比,俞老师去世多年后,奚淞悟出「墙隈对汝一怆神」的「怆」字,「包含有对生命最大的同情和感谢,甚至于一份从痛楚中萌生的欢悦了」,奚淞如醍醐灌顶,俞老师以樱花的短暂、优昙的恒久在度化他?难道他那时就看出、预示了奚淞未来会在无常世界的苦痛中超脱、欢喜向佛?

俞大纲远矣,但是,他遍撒的种子,一路莲花,迤逦近五十年,他的弟子将他不长的生命无尽地延长。就像李义山的诗,「留得枯荷听雨声」,奚淞回忆俞大纲在解释这句诗时忍不住叹息:「中国人哪……就算人生到怎样枯寂时,还是有远景的。」何况不只是听雨呢,烂泥堆中有许多跃跃的莲子。(下)

奚淞在俞大纲送他的「璎络」诗左右补上俞老师最爱的李义山诗。(图/沈珮君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