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那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下)——澎湖山東流亡學生血淚奮鬥史

1995年单德兴(左三)首次返乡,与父亲(右五)、母亲(右六)及亲人于祖父母坟前致祭,悲不可抑。(图/单德兴提供)

好好读书

张敏之、王培五儿孙都在美国落地生根了。幺女张鑫的孙子取名时,她儿子想把外祖母「培五」的「培」字放在孩子的中间名(middle name),想了很久,取「培」谐音译成Pearl,珍珠。不可能有更好的英译了。

眼泪变珍珠,这似乎是一个过度美化的童话,而竟然真的发生。张敏之的子女个个学业、事业有成。张彤将自己上柜的半导体公司「泰安」卖给神通集团后,2008年出任英特尔上海分公司总经理,2011年退休。他们多次回到爸爸老家,完成他奉献教育的心愿,在烟台二中设奖学金,并以受难者补偿金捐献一栋「张敏之教学楼」,请诺贝尔奖得主丁肇中题字,因为那也是丁妈妈的母校。

令人感慨的是,烟台乡亲有人激愤地对他们说:「张敏之、邹鉴是我们烟台『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把烟台最优秀的青年都带到台湾了。而这样的张敏之、邹鉴却命丧台湾枪下。

「我爸是两岸的敌人,很悲哀。」张彤苦笑。

公视记者吕培苓曾把张家的故事写成《一甲子的未亡人》,有很细致的访谈,根据学生的回忆,张敏之「既严谨又开明」,教育理念很民主,但是,对「好好读书」这事没得商量,「有顽固不可动摇的执着」。

「好好读书」,也是我访问到的山东流亡学生子女回想父母家教时,必然会提到的。这些流亡学生对于「读书」这件事,与张校长一样有「顽固不可动摇的执着」。这种执着来自他们各自父母的殷殷叮咛,也是他们在流亡人生中一路不敢自弃的原因,而「一定要读书」的自觉,也传给了他们在台湾出生的子女。

单德兴(右)2024年春天与张彤会面,谈两人父母在澎湖的经历。(图/沈珮君摄影)

单德兴,中研院欧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员,生长在南投中寮乡,父母是山东峄县人,是那群流亡学生中罕见的夫妻档,他们在南投教书,从青春到白发,备受当地人敬爱。单德兴对童年记忆很深刻的是,家里月底常常穷到必须跟杂货店赊帐,但是,父母平时仍不吝给儿女买东方出版社和国语书店的注音版儿童名著,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支出。他们三兄妹自小都喜欢读书,后来统统是博士。单德兴儿子也是美国麻州大学学士、交大硕士。

读书是家风。单妈妈孙萍两、三岁就在父亲教导下认字,她到老都爱看书。单爸爸单汶在澎湖被迫入伍,民国48年在国防部「木兰计划」下,山东流亡学生可退伍复学,单汶才以中士退役,进了员林实中,三十三岁念高三,服役十年所得只有两套衣服、一顶蚊帐、一床被子、退伍金五百元。学校吃住都不理想,每到吃饭,坐在风沙飞扬的泥土地上,六人围吃一盆大锅菜,但老师热情,同学刻苦,总算可以读书了。

单汶、孙萍在小学任教之后,仍未忘记进修,五十多岁时一边教书,一边利用暑假继续读书,双双自台中师专毕业。孙萍退休前,获得资深优良教师八德奖章,八十岁病逝。2019年单家在台湾的第四代诞生,单汶跟儿子欣慰地说:「从山东到台湾,我们两个流亡学生,没有白活。」单汶今年九十八岁,很可能是澎湖山东流亡学生在世最高龄者。

1998年,陈芸娟(左)在父亲陈永昌鼓励下,获得师大历史硕士。(图/陈芸娟提供)

在国立苗栗农工任教的陈芸娟也是在父亲鼓励、支持下,从高职、二专、大学,拿到师大历史研究所硕士,论文题目是《山东流亡学生(1945-1962)》,她是第一个拿山东流亡学生当学术论文的人,她父亲陈永昌就是当年的学生。芸娟出生时,父亲已四十岁,前面虽已生了一个儿子,但陈永昌特别疼爱这个宝贝女儿,芸娟也极力讨他欢心:「我喜欢读书、教书,都是因为我爸。」爸爸在苗栗山区教书,买不起儿童书,暑假时把学校的百科全书借回家给孩子读。陈爸爸在头屋乡明德国小教导主任任内退休。

陈妈妈小他十九岁,他极疼爱年轻妻子,但两人仍常常吵架,因为穷。当时老师部分酬劳是以「米」代替,但不够吃,爸爸没办法借到米,妈妈从早餐店张罗到一些烧饼掰成小块煮成糊糊一大锅,含泪告诉他们三兄妹:「我一定会让你们吃饱」。陈妈妈希望女儿去当美发学徒,「洗一个头可赚三十元」,但陈芸娟想念大学,想念历史系,陈爸爸很高兴,满口答应:「只要你想念书,念什么都好」,他四处借钱也要让她读书。

陈芸娟嫁给邻居男孩,婆家与娘家仅一墙之隔,她早上还没起床就可以听到爸爸在隔壁厨房烧水的声音。即使如此近,她出嫁时,才跟着「带路鸡」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爸爸已在门旁哭成泪人。她从小就常看到爸爸哭,「我爸爸哭时很怪,他会拍大腿,先笑,然后才哭。」爸爸看平剧《四郎探母》会哭,难过、高兴都会哭。他有一肚子泪。

她从小就觉得爸爸好苦,但一头雾水,爸爸常跟她讲在大陆流浪的故事,「我那时好小,连『大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父亲哭得让她最心碎的一次,是他辗转得知在大陆的老娘去世,他严肃地准备三牲,写上牌位,跪在地上放声号啕:「娘——」痛彻肺腑。他们家顶楼有设祖宗牌位,陈永昌晚年时,有一次站在顶楼跟女儿说想跳下去,陈芸娟事后回想:「他应该有忧郁症,但我们那时不懂。」

陈永昌去世时,陈芸娟不在身边。2017年7月13日,她应国家人权馆、澎湖文化局之邀,到澎湖演讲,说她爸爸的七一三故事,讲着讲着忽然喉头堵住了,开始哽咽,正在此刻,她从台上看着台下的先生接了一个手机电话,用嘴型告诉她:「爸爸走了。」陈永昌用这样的方式来跟心爱的女儿魂灵合体,让自己的生命故事在澎湖七一三这个伤心日、这个伤心地打上句点。

一生「小心翼翼」

陈永昌一生「小心翼翼」,每一次的分别,都生怕是永别。他第一次回老家,唯恐不能再回台湾,还交代了遗言。可笑吗?当初他离开老家,以为只是出门几天,谁知就是永诀。他每件事情都做到无微不至,「他很怕一件事、一句话不对,就会被什么单位『找到』。」陈芸娟去度蜜月,爸爸再三叮嘱要把结婚证书带在身上,「你们孤男寡女,小心警察会抓」。

即使他们不是在七一三事件、一二一一惨案中直接受害的当事人,但阴影一直如影随形。现在与儿子住在龙潭「渴望村」的张天信,也是山东峄县人,儿子在半导体产业服务,也很会读书,已取得美国与交大硕士,正在台大攻读第三个硕士学位。七一三事件,张天信在现场,看到李树民被刺伤、唐克忠被拖离现场时,血自裤管流到沙地。那些血和恐惧很难从心中抹去。

当时他只有十四岁,也去当兵,他又瘦又矮,枪比他还高,最小尺寸的军服也无法穿,军方只能发给他一顶军帽,「我是全连唯一没穿军服的人」。张天信太小了,在军中充满挫折,爬树、跳马、吊单杠,他统统不会,「班长说我是个废人」,当兵对他打击很大,「我觉得人生到此没希望了」。但他一直记得「我出来是要读书的」,他靠收听中广自修英文,考上了财务学校,1970年少校退伍,1974年经过特考进了财政部,后来在支付处科长任内退休。

九十岁的他一脸顽强,很决绝地说:「我全部靠自己,我不靠任何人。」他几乎不跟孩子谈这段过去,他儿子直到七一三纪念碑立了,从新闻得知国家人权馆办的座谈、展览,从网路爬梳,才比较了解父亲当年经历过什么事。

张天信自七一三事件后,似乎不想再与那件事、那些人有牵扯,他从不去山东同乡会,也没有回过老家。但是,直到现在,他深夜还会到孙子房间去,「我要看看他们还在不在」。当年就是有同学一觉醒来,旁边的人不见了,这是多深层的害怕,七十多年挥之不去。

这些山东流亡学生,几乎都不跟孩子提澎湖那段往事,唯恐把他们也牵连进去。但是,他们聚在一起就会谈,小声谈,有时候谈着谈着就哭了。

政大新闻系副教授方念萱、知名主播方念华是姊妹,她们的外祖父是当年山东省府秘书长杨展云,曾营救张敏之未成,后来积极参与平反。他是山东第一所流亡学校「湖北中学」的校长,后来继苑觉非之后接任员林实中校长。方念萱的妈妈杨澍跟山东流亡学生朱炎、张玉法、陶英惠是员林实中同学,方念萱从小就对他们名字耳熟能详,「我妈妈每次开同学会回来,都会说朱炎又哭了。」朱炎曾任台大文学院院长,他不是跟那群山东流亡学生一起到澎湖的,他是青岛即将沦陷时,朱妈妈含泪要孩子各自逃命,他惶惶流浪到岸边,乞求一个军官带他上了最后撤退的「裕东轮」到台湾。他十三岁,没有枪杆高,后来也去念了澎防部子弟学校、员林实中。每次参加同学会,想到乱世流离的日子,想妈妈,醉后的朱炎总是哭得很伤心。

这群师生「学校家庭化,老师父兄化,学生子弟化」,亲如家人,苑觉非曾身为澎防部子弟学校负责人、员林实中创校校长,替学生担任主婚人两百多次,家里永远有一大袋面粉,随时包饺子给学生吃,客厅也经常有学生打地铺。他的儿子、前台大哲学系系主任苑举正曾经觉得他爸爸是「几千人的爸爸」,不是他一个人的爸爸。

单德兴从小也看到很多「叔叔」在寒暑假进出、借宿他家,他们来时,爸妈就特别高兴,他们大人常小声讲话,不让孩子听到。2019年国家人权馆办七一三事件七十周年特展时,单德兴台北、澎湖全程听了五场座谈与演讲,才更了解那段父母噤声的历史。

他在父母身上看到七一三事件对他们的最大影响是「谨慎」,极谨慎。在两岸还没有开放交流前,父母都不敢跟老家联络。外祖父母过世二十年后,他妈妈才辗转得知,悲痛地请假一天,闭门追思,写下悔罪书烧给父母,身穿缟素百日,对自己过度谨慎而没有跟父母及时联络,痛心疾首。可怜父母直到去世都不知道他们是否活着。

陈芸娟谨慎的爸爸虽然也不敢跟老家联络,但曾请人偷偷带了一张照片回去,一个字也不敢写,他父母去世前至少知道儿子在台湾还活着。

心中有一个「块垒」,不断涌出来

朱炎一直极度想念他那挽着柳条篮乞讨的老娘,后来千方百计透过美国亲人,经过香港,辗转把他梦魂牵萦的山东老娘接到台湾,老娘快走到他的台大宿舍时,他快乐地一把背起她,一路跑一路狂呼:「娘回来了,娘回来了」。重享天伦一年,老娘就过世了。

杨展云到台湾时,只带了较小的孩子,长子、长女都留在大陆,后来费尽工夫,一家人总算在美国洛杉矶团聚。本来应是个欢乐时刻,但杨展云知道儿子加入了共产党,怒不可遏,要他跪下。方念萱回忆这一段往事时,仍感心痛:「我有一阵子对外公很不谅解,因为我大舅很可怜。在那个乱世,大舅受了很多苦,他被下放到新疆,也曾入狱,舅妈为了给他看孩子,在监狱外面把孩子举起来给他透过铁窗看一眼。」多么悲伤。

杨展云的母亲在「大跃进」饿死,奄奄一息时仰问苍天:「祢在哪?我连粥都吃不上」。方念萱感慨万千:「这是国仇家恨。我外公和我爸爸至死都不愿意回老家,不堪回首。」情到浓时方转薄,谁的错?谁有错?

单德兴祖母、外祖父母很可能也是饿死。他第一次陪父母回老家时,第一大事便是祭祖坟。四野苍茫,坟在田中,没有墓碑,没有土冢,他跪在地上,旁边烧着香和纸钱,隐隐觉得不远之处的空中有魂灵,他止不住地流泪,亲戚相劝,都没办法让这个男儿停泪,「我觉得心中有一个『块垒』,不断涌出来」,直到那个堵在心头的东西哭化了,他才终于止泪。单德兴后来回想,一方面觉得不可解,一方面觉得「我在哭时,仿佛有祖先在旁与我同哭。」

皈依法鼓山的单德兴温厚笃实,性情淡定,但在台大外文系同学替朱炎老师贺七十五岁寿时,他又一次失控。同学替朱老师精心挑选了一件防风防雨的GORE-TEX冬衣做生日礼物,单德兴致词时提到「我父母也是山东流亡学生」,泪涌不停,语塞良久,而经常为此流泪的朱老师那天反而异常平静。朱炎已经病弱,第二年冬病逝,仅七十六岁。他驾驶电动轮椅,后座搭载着朱师母,台大一景再也看不到了。

泪史,历史能不能不再有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