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在1250度烈火迸出繁花(下)

孙超、魏彤珈夫妇漫步「田心窰」院中,地藏王菩萨在他们身后守护。(图/魏彤珈提供)

下一窑一定会更好

「忠于自己、永远忠于自己」,孙超2018年九十岁前夕获得「国家工艺成就奖」,主办单位为他拍摄了主题嵌入孙超名字的「超以象外」影片,他受访时说:「名利太短暂了,哎呀,名利有什么了不起?」

绝非矫情。对名利,他近乎无求;对自己,他极端苛求。

孙超在国立艺专毕业展前做了第一件大型群像,自觉不好,全部打掉,只留了一个头部,美术科主任李梅树刚好经过,非常生气:「你现在做得再不好,也是你现在这个时期的作品。你不满意,我又什么时候满意过自己作品?如果都打掉了,你一辈子也不会有一件作品可以留下来。」听起来是责备,其实是爱护。但是,孙超就是受不了有缺点,「不满意,就用榔头打掉」,这一直是他对待作品的准则。

做他助手二十二年的学生邱义为说,「孙老师的作品,你看到一件,背后打掉的有一百多件。」孙超在砸毁作品时,并不是气馁,而是满怀期待,他的名言是:「下一窑一定会更好。」

「他看起来就像个『做工的人』」,开车八分钟就可到孙超三芝「田心窑」工作室的李涛,多次看过他烧窑,领教过他「绝对的完美主义,对瑕疵零容忍」,李涛曾抢救一堆小碟「逃」上车,孙超拿着𨱍头追出来。

「人家忙着赚钱时,孙超忙着尽善尽美」,「芝山窑」主人范振金是孙超在国立艺专的学长,对孙超的择善固执,既佩服又感慨,他说,当年结晶釉在台湾曾经热极一时,许多创作者抓住几个配方就不断复制、量产贩售,孙超却专心一志地研发各种釉方,磨制、试烧,记录各种矿物质在不同温度、厚度下的镕融、晕染效果,一头钻进去就是三、四十年,废寝忘食,范振金说:「孙超真是非常龟毛,他做到神乎其技。」

孙超的结晶釉瓷板画,有时灿烂如繁花,有时似泼墨国画的禅意,有时奔放如宇宙穹苍。(图/魏彤珈提供)

我的三个月超过人家二十年

孙超有一万多种釉方试片,有一阵子朋友来访,他与当时仍健在的第一任妻子关郑「不是奉茶奉果,而是奉上一砵一杵,请他们帮忙磨釉」。釉方配置要极精确,他当年为了能精密计算,买了一台最先进的计算机,花了在故宫任职时的两个月薪水。

孙超屡有工伤,他两度因为近身观察炉火太久,一氧化碳中毒,也多次火烧头发、眉毛,眼睛更因长期观火,红通通的,被友人戏称「火眼金睛」。八十多岁时,他搬陶板,太重了,引发疝气,开刀。

他的人生似乎起步很晚,三十六岁才进大专,在故宫沉潜九年,近五十岁才开始研发结晶釉,但他六十岁前夕即获得国家文艺奖,六十八岁做出最大的十联幅作品「天启」(136x670公分),八十岁仍在创作巅峰,九十岁前夕获颁国家工艺成就奖。

「努力,再努力,」人生起步不怕晚,孙超说:「我的三个月超过人家二十年。」他分秒必争,连睡觉、上厕所,都在想问题,他的妻子魏彤珈大笑说:「孙大哥常梦到在喷釉,自己在飞。」他开始做结晶釉时,虽已年近半百,但一直创作到九十岁,创作生命至少四十年,更何况他自学甚早、极勤:少时描摩《芥子园画谱》、青壮年在艺专雕塑、在故宫用手实做官窑陶艺,勤勤恳恳扎马步。人家看他起步晚,其实忽略了他「潜龙勿用」时期甘于寂寞却又「确乎其不可拔」自我惕厉的人生。

「如果你是一片瓦砾,即使用黄金把你镶起来,也不能发光。如果你是一颗钻石,即使把你埋在粪土里,也不会腐蚀你。」2003年孙超在接受佛光大学艺术学研究所学生邹纯强访谈时,用这个比喻强调本质、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不论环境好坏、有无名利加持,对自己实力不会增减一分。

把自己的智慧财变成公共财

其实,大环境曾经深深伤害他。邹纯强在做「当代陶艺家孙超访谈录」时,七十多岁的孙超坦承自己二、三十岁时常想自杀。他从军时,「是真正的满腔热血,因为你亲身经历到,你的国家不强,被人家那样子破坏,所以只要有一点血气的人,就是一定要当兵报国」。但是,当时军中教育粗暴,素质很差,他目睹同袍倒的倒、哭的哭、疯的疯,他忘不了那些令他极不忍详述的画面。最让他难过的是,刚到台湾时,大家看不起军人,小朋友在他们身后喊着「垃圾兵」,有一天,他外出,一群小孩对着他嚷嚷:「垃圾兵啊!阿兵哥,钱多多,给我一毛钱买汽车。」他尽量不让自己目光转向他们,忍辱含悲往前走,另外一个小孩端着碗坐在门口吃饭,叫他「叔叔」,那孩子问:「叔叔,你吃饭了没有?」孙超当时眼泪就掉了下来,他也一直记得那张脏兮兮小脸稚嫩的声音给他的温暖。他退役之后,社会对「退伍军人」的刻板印象,也让他常感被歧视,甚至连他的宝贝脚踏车被偷了,正感痛心时,不知道他也是退伍军人的人附耳跟他说:「一定是退伍军人偷的。」

艺术救了他的命。他在军中闲时就画画,至今保留一幅当时的铅笔画,他临摹梁鼎铭的〈曲阜孔林图〉,自己加上了暴雨的线条,远景是被风吹得倒向一边的黑压压的树,中景是一个几乎撑不住伞、渺小的人,近景是被风雨压低了头仍奋力拉车前进的马,他绘于1961年,那是他退役前一年。那幅图反映了他的心境。

他的巨型结晶釉瓷板画,是1250度高温烧制的「火的艺术」,孙超的人生也是在烈火之中迸出繁花的传奇。一头闪亮银发是他的标志,他认为「青春」与年龄无关,「害怕、不自信,才是衰老的原因」,他认为「年老,不是脸上的皱纹,只有放弃了自己理想,让灵魂起皱纹,才是年老」。他越老越「漂亮」,在2016年时还意外获得大陆「非凡时尚人物奖」。

他把自己的智慧财变成公共财,孙超早早就把累积的创作经验,公布在他《窑火中的创造》作品集之中,不论是釉方或火表,巨细靡遗。他希望与同好、同业一起站上「科学理性的堤岸」、「历史巨人的肩头」,放眼那「一览不尽的美术河流」。

但是,正如孙超自己所说,「每次站在科学理性的堤岸垂钓,你还真不知道会钓上什么鱼」,结晶釉变数太多了,这也正是此门艺术博大精深的地方。范振金也是台湾少数创作结晶釉瓷板画的人,也曾公布自己的釉方,他忍不住笑:「就算依同样的配方、火表照着做,也做不出一模一样的作品。」其中要讲究的细节太多了,范振金说:「孙超的窑是自制的,窑内棚板设计可以上下倾斜5度,你有这种窑吗?」而且,窑的大小不同,结果也不同。孙超的绝技背后,除了深厚美学品味之外,还有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魏彤珈说,孙超以前在烧窑时总要先问:「今天大气压力多少」,因为这跟要用多少瓦斯量有关。直到改成电窑,这才不问了。

孙超工作时,充满严谨的自律和霸气。魏彤珈说:「他只要一站上喷釉台,天王老子来也要止步。」因为一毫秒之差,结果完全不同。即使是大师如他,不到开窑,不知结果。

用结晶釉创作,有三大门槛,一是烈火控制:釉料到一千度以上会因为矿物镕化而产生变化,不同釉方有不同的镕融效果,升温、降温、持温时间,都有不同效应,很难预测。二是作画工具:他用的不是传统笔墨,而是喷枪、油壶、油漆刷,以这些工具将釉料用喷、泼、淋、洒的方式,在瓷板纵横,点点滴滴、厚一分或薄一些,效果截然不同,很难控制。三是画作载具:他的「画纸」是瓷板,越大越难做,也几乎无人可做到他需要的尺寸,他自行设计制板机,最大的瓷板可做到长300公分,宽70公分。

结晶釉变化活泼,孙超以「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控制每个变数,但艺术又是一种「万马奔腾」,孙超既能放任,又可驾驭,以美学镕融科学,国际结晶釉年会曾经播映他的作品,众人惊叹之余,有人质疑:「这不可能是人做的。」他们认为是电脑特效。

孙超的结晶釉瓷板画,有时灿烂如繁花,有时似泼墨国画的禅意,有时奔放如宇宙穹苍。(图/魏彤珈提供)

古代已经过去,什么能代表当代?

孙超不是「十年磨一剑」而已,从那个描摩《芥子园画谱》的稚童、在故宫器物组研发重制历代官窑陶瓷的小职员、在阳台自制小瓦斯窑炉试验釉方的初学者、在半山上建立「田心窑」不断挑战自己的创作者,他从深厚的传统土壤中严格要求自我创新,除了一路相助的好友,还有一个关键人物——蒋夫人宋美龄。他是被蒋夫人「当头棒喝」打醒的。

他仍在故宫任职时,因为可以仿古到唯妙唯肖,蒋孝勇央请他做一匹仿唐三彩的马,送给奶奶蒋宋美龄做生日礼物。孙超依照日本图录,用石膏做了一匹唐三彩马,不论神韵、颜色、姿态,全都一模一样,蒋夫人收到礼物,大吃一惊,几乎以为是真的。蒋夫人曾亲到故宫访他,临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要给后人有个交代。」这让孙超深思:「我的仿古做得那么好,但是,古代已经过去,什么能代表当代?什么能代表孙超?」

这成为他离开故宫的深层原因。后来他开发研究结晶釉有成之后,做了一个黄色大盘送给蒋夫人,她亲函致谢,孙超也颇欣慰:「夫人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做出自己的东西。」

走新创路线,谈何容易?漫漫长路,他要如何养活妻小?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以制作菩萨像的收入维生。他的第一座菩萨像是释迦牟尼,是晓云法师委制的,晓云法师后来又请他做两尊观音像,改了三次,仍不理想,晓云法师告诉他,「你不能用解剖学来做菩萨」,因为菩萨两耳垂肩,观音又是柳肩,等于没有肩膀,如果用解剖学来做,一定不成样子。孙超就开窍了,不能把菩萨当「人身」,而是抓住祂的「神」。有人「请」回他做的菩萨,认为很灵,其实是「心诚则灵」,他做菩萨像的时候,要先焚香、沐浴、静坐、冥想,很久才动手。

孙超并没有宗教信仰,但他的「田心窑」院子有一尊地藏王,这是孙超自己留存的菩萨像,有人曾经要「请」,都被婉谢。魏彤珈说,孙超只要到院子,都会在祂前面静坐一段时间,「这尊地藏王已经是我们夫妇很重要的精神支柱、很深的安定力量」。孙超在大疫期间莫名地身体发炎病危,住院一个多月,魏彤珈决定带他回家静养,到家时,她在院子默祷、祈求地藏王,及那几棵老树,请祂和它们守护他。孙超奇迹般地复原了。

2008年关郑病逝后,朋友鼓励孙超出去走走,他回徐州老家看了一下,但已人物俱非。九十岁时,因为看到一张蒙古照片,「满天星星」,孙超想到曾让他在星空下安心酣睡的姊姊,想到也是蒙古人的妈妈,他去了外蒙古,但晚上星星满天时,年迈的他已倦极入睡。

孙超近年易感困倦,深居简出,但只要精神尚可,依旧端坐看书,兴致高昂时,可用基督教圣歌〈奇异恩典〉的曲调唱《三国演义》卷头词全文,一字不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浪花淘不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孙超的一生以烈火烧制,他说:「艺术创造如同生命中的磨难和创痛之后的定慧,是最高的自由,是解放了的自然。」这个在战火流离中乞讨、受辱、曾想自杀的人,把苦痛镕融成繁花,大悲变大美,成为永恒。他是一个自由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