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解日本人論》:大和民族矛盾的「以和為貴」?
图为《祇园社雪中》。日本那建构于「物哀」(もののあわれ)——一种来自无常的哀愁——进而发展出来的美学观念,再加上少许佛教思想的价值观,的确很难让人和暴力、斗争联想在一起。 图/歌川広重(1797-1858)
大和民族,以和为贵。
如果你接触的是以京都为代表的王朝文化,又读过婉约动人的川端康成作品《古都》,还真的会相信上述说法。毕竟这种建构于「物哀」(もののあわれ)——一种来自无常的哀愁——进而发展出来的美学观念,再加上少许佛教思想的价值观,的确很难让人和暴力、斗争联想在一起。
「以和为贵」在日本初见于圣德太子的十七条宪法,宪法的第一条就写着「以和为贵、无忤为宗,人皆有党、亦少达者。以是或不顺君父、乍违于邻里,然上和下睦、谐于论事,则事理自通,何事不成」,充分表现出大和民族以对话及「不要起争议」为最高价值的民族性。
毕竟是日出之国,生气当然不能到日落(大误)。
图为《梅王丸 岚吉三郎》。毕竟是日出之国,要修理人什么的,当然不能等到日落(?)。 图/歌川国贞(1786-1865)
不过以京都代表的王朝文化当然不能代表整个日本,古代天皇家的内斗就杀气腾腾,后来发展出来的武士更是把相杀当成重要谋生技能。但是圣德太子一般被认为最重大的功绩,是他作为实质上日本佛教之父的地位,他的外交内政成绩反倒其次。毕竟不管是日莲宗的日莲、净土真宗的亲鸾或是其他不分宗派的佛教宗师,都毫不隐藏自己对圣德太子的尊崇。今天日本还有「圣德宗」这个佛教教派,在民间也常见所谓「太子信仰」。而日本佛教的大功臣圣德太子所订定的十七条宪法,却把「以和为贵」放在第二条「笃信佛法僧三宝」之前,可见「和」对日本民族精神的重要。
的确,如果检视平安时代以来就废除死刑的事实,日本似乎真的是个和平的国家。但是这种和平只限定于法律上的规定(平安中后期就算作出死刑判决,也会被减一等为流放刑)和王朝贵族间的一种优雅意识。这种优雅意识并非建立在对生命的尊重或什么普世价值,而是基于佛教影响怕杀生造业、或是传统信仰中对于怨灵的畏怖而产生的结果,里面没有什么博爱的高尚精神元素。
一方面,在没有死刑的时代,对反乱者的弹压和征讨从未少过,征战过程中造成的杀害死亡亦不在此限。时值平安时代最末期,参与崇德上皇与后白河天皇政争落败的武士源为义和平忠正便遭到处斩,宣告了死刑的复活。源为义是源义朝的父亲、也就是后来的幕府将军源赖朝的祖父,平忠正的亲姪子则是另一位大名鼎鼎的平清盛。当时朝廷对两人处以死刑,让平清盛监斩自己的叔叔就算了,还命令源义朝监斩自己的父亲。
平安时代最末期,参与崇德上皇与后白河天皇政争落败的武士源为义和平忠正便遭到处斩,宣告了死刑的复活。图为2012大河剧《平清盛》中,源义朝(左,玉木宏饰),在保元之乱中大战生父源为义(右,小日向文世饰)的「人伦悲剧」。 图/NHK大河剧《平清盛》宣传照
死刑的复活首先施行在当时被视为天皇家番犬的武士身上,朝廷甚至发布这种违背人伦的命令。可见这些崇尚洁净,因为害怕死亡带来的「污秽」而不动用死刑的贵族们,其实起心动念为的只是利己的精神洁癖,当对象换成他们认为根本是「人间以下」的武士时,动用死刑或杀害就没那么大件事了。况且武士日常以动武和杀生为业,本身又是平安贵族每天脱离现实、一味追求优雅和精神主义所产生出来的反抗势力,因此在平安末期死刑复活后,后来的武士政权也继续沿用这种刑罚。
关于日本文化中对于「清净」的思考,我们会在另一章作讨论。但是崇尚武力的武士夺得政权后,除了像足利尊氏、德川家康这种拥有绝对个人魅力的独裁英雄型领袖外,其实就连所谓的幕府,只要进入安定时期就毫无例外地变成群体决策型态,其精神类似于今天的合议制。由此看来,就连尚武的武士们,都无法挣脱「和」的控制。
从平安王朝文化延伸出来的贵族爱好和平精神,讲难听点就是一种「假掰」,是不想让自己双手染血和让死亡的污秽靠近自己的假高尚而已。这种假掰并没有渗透到一般的平民阶层。出现于江户时代的歌舞伎剧目《菅原伝授手习鉴》,描绘的虽然是知名的菅原道真被中伤流放后抑郁而终,最终在其子菅秀才的时候获得平反的故事,但是其剧情却与正史不同,并非将政敌流放到外地,而是在道真死后,藤原家还派出杀手打算干掉仇人之子,甚至出现下人为解救菅公后代砍下自己儿子首级,欺骗前来灭口的追兵这种惨烈情节。可见日本人与中国人、台湾人相较并没有比较文明理性,所谓的「和」绝不是我们现代人所主张的和平精神,而是另一种有趣的精神构造。
出现于江户时代的歌舞伎剧目《菅原伝授手习鉴》,描绘的虽然是知名的菅原道真被中伤流放后抑郁而终,最终在其子菅秀才的时候获得平反的故事,但是其剧情却与正史不同。图为《菅原伝授车引》。 图/歌川国贞(1785-1856)
▌对外的残虐性与「和」的矛盾
不可否认的,「大东亚共荣圈」的梦想背后是数百万亚洲人的性命牺牲,而在一九四三年由厚生省主导的《以大和民族为中心的世界政策》也明确提出了亚洲该以作为主人的大和民族占优势地位来领导其他民族。
正如笔者在其他著作中经常提到的,「清净」是日本神道的信仰根基之一,是日本文化底流的一部分。以《拥抱败战》(Embracing Defeat: Japan in the Wake of World War II)一书闻名的约翰道尔(John W. Dower)也曾主张,日本与美国敌对时,美国基于白人至上的心理把日本人看成黄色猿猴,日本的领导者和思想家们则以民族和文化的「清净」作为根本思想,将战争和大量死亡视为一种净化的过程。这种思想除了来自于传统信仰外,更连结到传统的「外来者」思想,进而把美国等白人国家当作不净且需要排除的他者。
当然,二战时无论日本或美国方面都有极端的残暴行为,在后来发现的日本士兵日记中,就曾详述如何虐杀美国士兵,不但毫无怜悯之心而且看着美军士兵尸体像是「看著白色的人偶头」。美军在二战期间收集日本兵头盖骨,甚至战后拿回去当摆饰战利品的行为,似乎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二战时无论日本或美国方面都有极端的残暴行为,在后来发现的日本士兵日记中,就曾详述如何虐杀美国士兵,不但毫无怜悯之心而且看着美军士兵尸体像是「看著白色的人偶头」。图为菲律宾战役后,美军战俘即将进入巴丹的「死亡行军」。 图/美国海军陆战队
在战争中残酷的不只日本人,残酷的表现方式也不仅只于杀戮与伤害。一如历史学者会田雄次在《阿弄集中营》 (アーロン収容所)中所描述的自身战俘经验,英军或许不像传说中的日军一般,直接伤害虐待战俘,但是他们却像对待动物一样看待当地人的尸体、女性军属在沐浴或换衣服时完全不在意日本俘虏入内清扫(因为根本不认为对方是「人」),会田等战俘两年间从来没听过英军说过一句「THANK YOU」,给战俘的香烟也是丢在地上之后用下巴示意要对方去捡。甚至还发生过如厕间被日本战俘不小心闯入后,要战俘跪着直接小便进对方嘴里的过分行为。
「文明」永远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尤其是战争这种极端非日常时期。不过相对被视为柔顺的日本人会出现二战期间的残虐行为,仍是我们必须去探讨的主题。战后数十年的中曾根发言,也正好证明二战时因为杀戮而激化的日本单一民族论和排外心理,其实还潜藏在日本人的内心底流。针对此一排外心理,研究结果大多与大日本帝国的国族认同相联结。这是我觉得必须重新探讨的部分。因为站在一个民俗学研究者的立场,所谓的国族意识必须建立在当地各种大小族群和共同体的基础上才能成立。
「文明」永远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尤其是战争这种极端非日常时期。图为1942年,索罗门群岛的日本战俘。 图/美联社
如果把日本人的自傲和排外全都归罪于大日本帝国的成立和向外扩张的意识型态,则一方面太过高估明治政府成立后由上到下的政治强制力,另一方面也不免小看明治以前千年以上的日本民族传统。简单来说,我认为上述的民族特性不是国家近代化后才突然形成,相反地,这些感情是从民间长时间培养的特性中增殖出来的。而这个特性就是日本人的村落社会性格。
日本的古称「倭」发音为「わ」(WA),代表日本的「わ」又被写成「和」,日本的美称「やまと」(YAMATO)也可以汉字「大和」表示。就像之前所说的「和」是日本精神的源头,那么这种源头的形成背景或许也可以从「わ」之中得到一点启示。不止上述单字,「わ」在日文中最常用的其实是「轮」、「环」,意即「圆形」。所以在日文里和平的状态、圆满的形状、甚至国名的「倭」,都是一样念「わ」。
更有趣的是,上古时代的日本聚落样式「环濠聚落」,也就是在村落周围挖出深沟作为防御工事、居民在深沟围住的区域里生活的形态。这种聚落形态一直被继承到中世时代,形成日本人除了家族组织外的共同体「内」、「外」意识。在「环」之内的自己人,由于生活在与外界隔绝的共同空间里,所以形成了上一章提到的公众意识「世间体」,而为了维持自己与他者生活的和谐,所以和生活空间一样「圆满」的「和」,自然成为日本村落社会的最高价值。
在日文里和平的状态、圆满的形状、甚至国名的「倭」,都是一样念「わ」。图为《东海道五十三次》。 图/狩野秀源贞信
当然,村落共同体这种形态并不只限于日本社会,同时也散见世界各地。但是就像风土论所强调的,被称为岛国的日本往往容易被忽略其高山众多致使水流湍急、切削出破碎的河谷地形。现在前往日本自助旅游非常方便,如果你在日本的乡间地方自驾走上几天,就会发现这里除了是岛国之外更是个山之国度。
过去日本人因为灌溉和农耕,以及易于防御的关系,倾向在山谷间的低地或盆地构筑聚落,像战国时代著名的越前朝仓氏一乘谷城,其城下町就是建设在两侧被山丘包围的山谷地带。另外「自由之丘」、「六本木之丘」这种以山坡地为贵的新风潮,其实是在明治时代之后才兴起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外国人进来之后,纷纷在神户、横滨等面对港口的山坡地建设异人馆,让这种原本日本人眼中种不出什么好作物的地区,变得先进时尚了起来。
由于古来就喜好居住在山谷间的低湿地,为了防范洪水,日本特殊的「农业土木」(真的英文就翻成「NOGYODOBOKU」)极为发达。目前东京黄金地带山手线的「山手」意思是山坡地,在过去也是江户中下级武士的居住地,因此才成为当时兴建铁道的征收地段。而这种喜好居住于山谷间、某种程度上与他者隔绝的天然环境,也强化了日本人的村落社会性格。受此性格影响,共同体成员很容易将外来者或共同体外的其他人,当成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种,并容易发展出对外的残忍特质和不当言行。
▌本文为《图解日本人论》(远足文化,2018)书摘
《图解日本人论:日本文化的村落性格解析》
作者:蔡亦竹
出版社:远足文化
出版日期:2018/07/04
内容简介:七十多年前,毕生未曾踏上日本国土的美国人类学家露丝.潘乃德,透过运用文化人类学方法分析日本国民的性格,留下经典不朽的著作《菊与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超过半个世纪之后,负笈日本超过十年的民俗学家蔡亦竹,将透过其学术专业,从民俗学角度切入,为读者精辟剖析日本人的原型以及日本文化的村落性格。彻底解剖「地表最令人不解」的日本人原型,从对于死亡污秽恐惧、对群体决策型态的仰赖,到强调内外之分、同侪压力大到足以将人逼疯,台湾第一本带你透过放大镜检视「何谓日本人」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