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与民国的余光

(图/达志影像)

读晚明历史,往往充满遗憾。

仿佛历史只要小小转折一下,悲剧就不会这样发生。

例如崇祯不要杀袁崇焕;选择及早出亡北京,逃到南方再组流亡政权;善用葡萄牙火炮,改变辽东战疫;或者只要多一点点坚持,例如忠臣史可法更坚强,不要被奸臣逼退;或者只要多一点无私,例如郑芝龙动员海上的武力、财力全面支援抗清;多一点点谋略,例如江浙海上的张苍水、张名振有更好的地下情报系统;多一点团结的义气,不要内斗争权,诸如此类。

仿佛每个历史的转折点上都还有机会,都充满再起的希望。更重要的是,就算大明王朝在北京亡了,但南方还有许多忠臣义士,而受异族压迫的老百姓也反抗之心不死,只要能团结,一定有图谋再起的机会。即使流亡到日本的朱舜水,也没有遗忘明朝与中华文化。

可惜的是,人性的自私与内斗,权力的欲望与短视,让一个朝廷才刚刚建立就陷入内耗,权势腐败往往先于奋发图强,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互相抵消,最后消耗而亡。就像郑成功的属下冯钖范、刘国轩有夺嫡的野心,扶出年幼的郑克塽,最后被施琅攻破。你只能说,国运到最后,神仙也难救。

但南明的文人,真是一种很奇特的「情怀」。是一种对异族统治的抵抗,也是一种对剃发压迫的反抗,还有一种中华文明被异族压迫的悲愤与孤忠。

这复杂而深刻的情怀,我总是能在柳如是、史可法、朱舜水、郑成功、黄宗羲等人身上看到。

最近读到李一冰先生所着的《南明一孤臣──张苍水传》、《冰心玉壸》两本文集,有更深的体会。张苍水一生抵抗,即使漂泊海上十几年,仍到处募集残余的力量,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最后不得已流亡隐居,但清朝终究不放心,将他逮捕到案。他被关押在杭州时,但求一死,但清朝的死囚仍待中央裁示。于是他几个月的等待,竟成为民间传诵的传奇,向他求墨宝者还要排队等候。而他也不拒绝,只想留下忠臣义士的一点气节,犹存人间。

那是什么样的奇异场景呢?在死牢等待一死的义士,和民间苟活却不甘心,偏偏要向他求墨宝以示志节认同的小老百姓,他们默默在进行着一场文明的斗争。表面上是清朝统治,骨子里是文明灵根暗暗植长。

那流亡到日本的朱舜水也教授汉文为生,传播中华文明而备受敬重。而来到台湾的郑成功则带来典章制度、文化传承。郑家所代表的海商帝国也在文化传承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传闻由陈永华所创立的天地会,是华人世界最大的地下帮会组织,以反清复明为职志,是以清朝的台湾民变,如林爽文,是以天地会为组织根底,而孙中山革命许多募款也是靠天地会,所以他打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承继传统。

南明亡后,保存在中国大地的中华文明流落各方,将文化的灵根,扩散到东亚各地。

我是在做《台湾故事馆》时细读南明的最后战斗,发现南明史有另一种面向。那是极其伟大而感动人的力量,既是中华民族对异族的不屈抵抗,也是为保存中华文明而奋斗的孤臣孽子之心。

每每夜读至此,我总是掩卷长叹。南明的历史,充满让人遗憾的权力内斗与自私,让明亡之后的志士,流散各方,慢慢消亡。我也不免想到台湾,此刻绿蓝阵营的勇于内斗,怯于外战,简直比对付敌人还凶狠。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在内耗中慢慢消亡呢?

然而,在南明的流亡史里,我仍看到中华文明的寂静、坚毅而闪动的光。那会不会也是中华民国留在台湾最后的文明之光?

(作者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