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社會事件簿】江一豪/帶走,帶走
(图/王春子)
入行搬家几年后,有次遇到一台冰箱标示净重八十二公斤,突发奇想要伙伴帮我留着,看看能不能扛起比自己重的往上爬?经实测,楼梯够宽可以到四楼。途中停下来换气,觉得人其实也不轻,若非会走会动,比很多家具都重。
不过后来,我又觉得人还是像瓶瓶罐罐轻而易举,运气不好掉在地上,也只能开玩笑般被踢着到处滚。
十四张的溪边寮就有点这个味道。
那时村民风闻三莺部落在抗争,专程来邀我们过去走走。村庄不大,才十几户,都是云林北上打拚的第二代。说是第二代,也都头发花白,大多当上阿公阿嬷。当年父老挑中新店溪畔这块地,就图个取水方便,兼有挑河砂这门苦力可做,而且地租便宜。好似故乡风头水尾,隔几年淹一次是附带的童年往事。听到这里,族人纷纷点头。毕竟把故事移往大汉溪,主角就换成自己。
交给生命经验带路,很容易跨越障碍,找出共同语言。
受到鼓舞,村民开始宝惜交代太子宫的来历。神明原本也是寄人篱下,每年轮流住在炉主家,没办法当年大家都穷。后来日子变好,也该报答祂的庇佑。怎么办早就有打算,但过程不能马虎,讨论愈详细繁琐,愈能展现虔诚。风水时辰科仪士绅阵头排场,神界人界无不慎重其事。前前后后大半年,眼见太子爷圣驾安座,有了自己的家,大伙才定下心。
尔后不管环河道路兴辟、拓宽,各式工厂进驻开业,连同商场、住宅交错扩散,都市发展如何全面攻掠形成包夹之势,溪边寮藏身繁茂树丛间,依旧岁月静好,围绕着太子爷过自己的风土人情。直到捷运来了,这才领会到什么叫重大建设。
全区三十几公顷划入机厂联合开发,溪边寮神人一家统统被市政府限期搬迁。面对这个飞来横祸,大伙七嘴八舌总归是无奈加不甘。事情走到这里,好比神威显赫也得靠香火供奉。这次想跟捷运拚,到底还是要找人相挺。
尴尬的是,村民口中那个夭寿市政府,已经答应跟部落谈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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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六年级世代的成员,从小明白,身体不归自己管。
在家被修理也就罢了,到学校长辈还特别交代:「不乖尽量打。」这句话当年等于做人道理,以此表达敬重。老师也不客套,悉听尊便自国小一路交棒到国中,招式从罚站罚跪、青蛙跳,延伸至打手心手背屁股跟掌嘴,多元且随性。
即便如此,印象中被打哭的很少,被藤条揍完回到座位跟同学嘻嘻哈哈,还说这叫竹笋炒肉丝,简直自虐到不行。后来准备高中、大学联考,跑补习班熬夜死记硬背,入伍当兵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也觉得理所当然。
只是一年十个月,一加一加一这样数太慢了,得换个算法:新训中心待八周,下部队满八个月升一等兵,去高登岛驻防回来剩半年,前面有三个学长待退,再看二十七次莒光日就下课。
主观与客观之间,我把时间倒进稀奇古怪的沙漏,不时翻来覆去,尝试等待还能用什么方式流走。直到离营那天,慎重把退伍令等同人生握在掌心,怀揣无边想像出社会,从记者做到跑去应征搬家工,莫不兴味盎然。
我这是在,体验人生。
果真尝试才知道,并非臂膀或腰腿,酸痛出乎意料从指节率先发作。猜想大抵因为害怕货物掉落,进而用未曾有过的使劲地抓。后来发现手掌只需环扣,托住它们使其服贴于背,再用双腿去带动才是正解,此后便不药而愈。
最大发现是,压在身上的其实是人。
当时公司接下好几场大单:学校图书馆整修、银行整并营业据点,光纸箱就一千箱起跳。经理早早宣布,助手全员出动,不准请假,否则要罚钱而且禁搬,没工作就没收入。
日夜劳动两周后的某个夜晚,我累得摔进电影院腥红色绒布椅,还来不及看在演什么,一阵寒颤霎时从脚尖奔窜全身,有只汗潮的手掌贴在腿上,沿途抚摸留下无味但不减恶心的黏液,想反抗却动弹不得。
究竟何时被捆绑还是下药?
未曾经历过的侵犯,以我所能想像的方式,透过噩梦严正揭示,公司动动嘴皮就能拿捏住你。原来,告别校园考试主义领袖国家责任荣誉,身体还是不归自己管。
上街抗争那几年,看久了就知道,遇到警察抓人,基本动作要把重心往下摆。放,身体放得愈深沉愈好,以此消耗拖延扑过来的强制力。其实也不用教,这种本能反应,几乎是弱势者仅余的抵抗姿态。
谁想得到,多年之后会出现「躺平」,这个精准无比的时代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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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正一分局的阿吉跟老赵,是街头熟面孔。两人分工合作,你专责汇整舆情,我沉稳掌镜搜证。画面里外的大小讯息,简直被他俩无所不包。虽说彼此立场相对,互动起来难免有隐而不宣的张力,但持平而论,阿吉那诚恳笑容,勤快造访各团体嘘寒问暖,若非身在公门,应该早已成为金牌业务;老赵如果参加比赛,想必也能拿个最佳摄影,堪称被警察制服耽误的大师。
至于站在他们对面,作为被法律约束,潜在的骚乱分子,很抱歉多是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至少我参与的社会运动都是这样。
三莺部落后来决定相挺溪边寮到市政府抗议,一行人老老少少连同其他声援者,加加顶多五十来个,行动方案也不过是打算夜宿市府广场。这种程度的对抗,怎么看都叫以卵击石。
我们当然是,鸡蛋这一边。
事后向法院阅卷,才知道当天居然是副市长亲自主持安全维护会议。不止部署上百名警力,还指示采取强势作为、震慑群众。这下可好,霹雳小组接到指示,抓准时机趁我受访时,当着镜头冲进画面,从背后猝不及防要把人擒抱拖走,整个过程被公民记者同步放到脸书疯传,网路一面倒痛批市政府暴力执法。
小题变大作。只能说,还是中正一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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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舆论宣传吃了亏,但丝毫无碍整个捷运共构计划推进。溪边寮这个小村庄,抗议完几周后就被铲平。盼不到社会住宅的村民,办完惜别晚会只能各奔东西,留下十四张后来成为土地开发热区,到处可见建案广告。层层转手堆叠上去的价格与获利,整套操作下来真不是开玩笑的点土成金。
即使如此,我仍深信,没有白走的路。
回到认识溪边寮之前,我看见三莺族人不想再被拆迁,走投无路般来找社运团体帮忙。苍白日光灯下的愁容,从头到尾未能舒展,听到可能要抗争,怕是更纠结难解。等他们离开,前辈私下评估,没有三、五年搞不起来。
不会吧,就是上街抗议而已,至于吗?带着疑惑道别,我从五楼的社运办公室,缓步拾级而下,反复在想:「真的需要这么久吗?」不知不觉走到一楼,把铁门打开继续跟族人投入抗争,转身已经八年。
八年来,许多当初我们无法想像,包括走上街头、违反《集游法》这些事,居然也一一成就解锁。
不过摆在眼前的是,这类抗争愈来愈少见。日子真的变好了吗?也许吧,但我偏执地认为,对很多人来说,事实是隐身暗处那只手,不断进化其精妙操弄的结果。
原本分散的人群更分散,而难以集结。
我们绝大部分都是被运动的,被整个生产体系、政经制度、文化价值等等日积月累组成的「什么」──比个人巨大以千万倍计的手推拉拽拖顶着走。这只手还不忘一路洒满小确幸,让人目不暇给疲于捡拾,哪有力气去寻思每日往返于生活,有多少足迹是自己要的?
那几年经过社会运动,我沿途东拼西凑终至领悟到,世界并不那么美丽,而且需要改变的不只是世界,还有自己。如果不改变,早晚会被扭成世界想要的样子。身而为人,每个人都值得一试,成为促成改变的运动者,而不只是被运动。
带着这个理解,重新凝望自己那天从霹雳小组手里,被群众微弱但拚命抢回来的身体。大家赤手空拳,对上眼前这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明知机会渺茫,但直觉让人终究选择挣脱束缚,放手一搏。
拉扯间,我感到未曾有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