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三毛/荷西等了三毛六年,給了她流浪的終點

三毛亲侄女,双胞胎中的妹妹陈天慈,也是三毛笔下那个「特别的天使」。在三毛逝世三十周年之际出版《我的姑姑三毛》一书,以22篇回忆性质的散文,回忆幼时和姑姑一起生活的日子......

1979年,全家人一起去机场接从西班牙搬回台湾的小姑,只记得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那么拥挤闹腾的场面。爸妈拉着刚上小学的我和姐姐,整个现场闹哄哄的。我记得以我当时的身高,眼前高度就是那些机场里用来分隔人群的红色绒布线和可伸缩绳子的栅栏,而且其中很多都被推倒了。

一堆男人穿着西装裤的脚,还有女人为了工作在这种场合还要穿高跟鞋的脚,跑来跑去,匆忙而谨慎,杂乱又严阵以待。也不知道他们在嚷嚷着什么,好多人拿着摄像机,当时没有无线麦克风,都得拖着好长的电线。当时还小的我生怕被电线缠住,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虽然不确定是什么事,但我直觉家里出事了,远方的那位小姑要回来了。

死亡是一个很多人不敢、不愿意触碰的话题,其实是源于未知和害怕。 图/unsplash

这些人都是记者,个个神情紧张,好像等着猎物出洞,然后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我们家人也在等候,却感觉到不同氛围,更多的是悬在空中的担心和准备好保护小姑顺利出关的架势,本来流动性很强的机场,此时这群人却聚集着停滞不前。两军对垒,我军明显兵力不足。

「来了吗?那个带帽子的女人是三毛吗?」

「不是,那是个老外,你昨天没睡好吗?」

两位男女记者就在旁边说着。爸爸自言自语地说:「这场面,我们都看不到人了,小姑下飞机一定累坏了。你们两个小的抓紧呀,别跑丢了,人太多了。」爸爸皱着眉头,他总是容易紧张和不耐烦。我和姐姐如临大敌,不敢出声,紧紧跟着,小手紧紧被大人抓着。

我看着眼前穿着黑色西裤和黑皮鞋,不停踱步的脚,他每踱一次,我就得顺着他的节奏闪躲那跟着移动的电线,以免自己被缠绕进去。孩子的视角和记忆总停留在一些不相关的小事和小画面上,却记忆犹新。

不知道等了多久,小姑终于出来了。她拿着纸巾,掩着脸,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因为刚下飞机很累。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有计划地将她层层包围,密不透风,包括本来在我眼前的那双脚,他的电线在混乱中居然也没缠上任何人,专业素养也是了得。小姑憔悴的脸被无情地凑上来的一堆麦克风团团围住,对肚子早就很饿的我来说,这看起来像很多层的冰棒,小姑却显然不太喜欢。

「三毛,三毛,能否聊聊你现在的心情?」

「能谈谈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

「你打算回来长住吗?」

一堆声音好像交响乐,分好多声部,和谐又不冲突地此起彼落,旁边一支支的麦克风以小姑为圆心,整齐划一地用同一速度向同一个方向前进。荷西走后,小姑回台,是如此独自面对同胞的慰问。小姑一句也没回答,我那高大的老爸一手抱住小姑,一手还抓着快被悬空提起的我姐姐,快步朝机场入境大门走去。妈妈牵着我和其他家人在后面追着,我拼命跑着,也顾不得那双小心翼翼保护很久的全新白色球鞋不知被谁狠狠踩了一大脚了,小心思在想早知道今天应该穿姐姐的鞋。

三毛、荷西和三毛的母亲。 图/时报出版提供

小姑回来了,回到成长的地方,家人的身边,带着那颗突然被掏空的心。在后来的变故中,爷爷奶奶到西班牙的旅程也少被提起,大人都忙着处理后事和担心小姑的创伤。从机场回到奶奶家后,小姑被安置到安静的房间。

为了让小姑好好休息,小孩们也被再三告知不要打扰,虽然过了几天后,我们就已经完全把这叮咛抛到脑后了。我们小孩对从那么远的地球另一头回来的小姑可是非常好奇的。那个遥远的地方住着什么人,他们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卡通,玩橡皮筋跳绳还是无敌铁金刚?我们有好多问题想问小姑,索性每天去小姑房门外张望偷看,趴在门底的缝外偷听。两个小孩窸窸窣窣以为别人听不到,这是一种孩子的天性,一种孩子独特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知道看着看着门就会自动开了,等着等着里面的人就会自己走出来。

「天恩天慈,你们在干吗?等小姑呀?」小姑还是出房门了,看起来很累。

「小姑,我们在看你。你会说外国话呀?」我怯生生地说道。刚刚回家的家人对小孩来说还有点陌生。

「你有没有骑过骆驼?」姐姐也鼓起勇气问道。

当时我们只知道这位洋小姑有很不开心的事,全家人虽然关心她,也不敢多问,给她太多压力。但是这种气氛,反而让小孩都感受到说不出的不对劲儿。说完不等小姑回答,我们就冲进小姑房间。一个一直想进去却不被允许的新天地,一位新伙伴, 只是房间里少了一颗放在撒哈拉沙漠忘了带回来的心。

一进去是一个玄关,正面是洗手间,左边是卧室,右边是小客厅。左边小姑的卧室摆设很简约,长条形的空间,进门边上放着面对墙的木头书桌,桌上没有太多东西,可能是因为刚回国的关系,地上还堆着还没整理好的行李。把放在地上的床垫当床,是小姑一向喜欢的风格,靠墙那边还有矮书架,上头放满的书倒不像是刚回国的人的书架。房里的香味是我不曾闻过的异国情调,神秘而亲切。床上还有很多流苏的披风,这要怎么穿,搞不懂的时尚!我一屁股往床上坐下,把玩着小姑的床单,好像这房间什么都很新鲜。

「你们今天不上课呀?」小姑问起。我们异口同声说道:「放学了呀!」姐姐说完就跑到对面的小客厅,「砰」一声把门打开。又是极其简朴的设计,木头的茶几,民俗风的小沙发和坐垫,又有一排矮书柜,上面堆满了皇冠杂志和一些洋文书。纸糊的灯笼从天花板吊下来,黄色的灯光很温暖,也有点黯-《我的姑姑三毛》序淡。

「小姑,小姑,我们可不可以睡在你这里?」姐姐问起,跟着跑进来的我也一边往地上坐,一边附议。

「我们可以睡地上。小姑,你要不要也和我们睡一起?」我接着提出意见,自信地认为真是个美好夜晚的提议。「好呀,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人睡一起。谁要睡中间?」小姑终于有了点笑容。「我不要睡姐姐旁边,她会踢我。」我赶快选好位置,也就是心想小姑能睡中间。那晚,一块地板,三个孩子,两个睡得很香,一个睁眼到天亮,伴着雨声和想见却见不到的月亮。

之后的一个午后,我在奶奶房间里的柜子上爬上爬下,奶奶走进来,我下意识地以为要被骂了。奶奶穿着深蓝色的小旗袍,一张白手绢插在胸前布料交叉的缝里。「怎么会这样?哎!还是不吃饭?」奶奶边说着边拿起手绢擦眼泪。我正爬在柜子顶,不知所措地不敢说话。家里的气氛小孩是知道的,虽然帮不上忙,贡献一双小耳朵和无辜的眼神也是一种安慰吧!

奶奶走出房间后,我赶紧爬下来,轻手轻脚走到昨晚睡觉的小姑房门口。经过昨晚的敲门成功,这门终于是开着。我有点胆怯地叫了一声「小姑!」还是害怕这天匍匐前进着偷看会不会被发现。小姑回了一句:「天恩还是天慈?」 小姑虽然当时正处在人生低谷,在难过中疗伤,看到小孩还是带着微笑回答,或者是不想吓坏两个每天在门外等候许久的小人影吧!

「进来。」 我和姐姐像等到芝麻开门的指令,其实又有点害羞地跳着冲进这个新天地。书桌上台灯还是像昨晚一样亮着,小姑用的圆珠笔和爸妈买给我们的都不同,小姑的字好随意、好率性,这样斜斜的字体肯定会被学校老师要求罚写的,而且我看不懂那语言。

「小姑,你怎么没有橡皮擦?」 一句冷不防无厘头的问话让小姑笑了。「没有呀,你们给我一个好吗?」 小孩的心灵疗法在这一刻自然地展开,没有特定章法,没有固定脉络,只有一堆童言童语做成的调养秘方。上帝的巧思,大人养小孩,小孩也用他们的方式抚慰大人的无奈和压力。我大声地说:「那边有个文具店有卖很多橡皮擦哦!」

橡皮擦,擦掉悲伤,擦掉奶奶和小姑的眼泪,然后再买几支彩色铅笔,画上新的色彩和笑声,创作出一幅新的画。

「你一定是想让小姑给你买那个爸爸不让你买的自动铅笔,我就知道。」小心思一下就被我姐无情地拆穿,双胞胎哪个心里想什么坏主意都逃不过另一个的法眼。管他用什么方法,反正小姑愿意走出来就好。很可惜,第二天小姑还是没和我们一起出门,还是选择和我们在小客厅里玩。

我们三人约好下次要去那家文具店,南京东路的小街道,从此多了三人手牵手齐步走的身影。想你想成的撒哈拉留在了远方,天下掉下的沙还是没越过太平洋。不起眼的童言童语在每天的日常中慢慢加温,橡皮擦虽然擦不干净那年中秋夜的心碎,却慢慢稀释了悲伤,填补了缺口,用最天真无邪的方式。

旅途中相伴一场是缘分,是遇见,是给彼此交集的机会,分开后想起的悸动,是只有你和她才懂的心里交流。 图/unsplash

-《我的姑姑三毛》序 我们怀念的您-

三毛一直是个幽默的人,她的荷西也有着西班牙人的热情和风趣。他曾听三毛说:「雨是天上下来的粉丝条。」听到这,我小时候就常在想下大雨时张嘴就能吃饱吧!我倒觉得雨是情人发来的信息,总在你没防备时发来,常常一发就好多条,也不管你是不是在线准备好,他想发就发,有点任性和小调皮。敏感的人听出其中的急切和渴望,热恋的人听出爱意和想念,三心二意的人听出试探和怀疑。

三毛是重感情的人,在雨季里写出了年少的暗恋——《雨季不再来》,那种单纯的喜欢和远远的欣赏,确实是现在来匆匆去匆匆的行程里很奢侈的花费。今天的我在新年刚过的日常中,静下来,听到惆怅和怀念,这是每年都逃不过来自心底的情人信息 。

这就是我的小姑,你们认识的三毛,那个传奇女作家,旅居他乡的独立女性。我从小认识的亲人、玩伴,用独特的方式带领我成长的人。小姑如果在世,也有七十七岁了,虽然我们都很难想像那个留着两个小辫子,说话轻声轻语,勇敢追爱,充满好奇心和童心的三毛有一天也会变老。她用她的方式在我们心里冻龄,今天我们用我们的方式让她重生。

十三岁小姑因为不适应当时范本式的教育体系,选择休学。十四岁她开始写作,当时的作品多半是少女对初恋的期待和懵懂人生的观察,有着超出同龄孩子的成熟与敏感细致。童年的拔俗,让小姑对我和双胞胎姐姐的教育产生了很多启发。

我们常常一起去东方出版社书店,在那儿一待就是一个下午,直到抱着一箱箱的书籍往车上搬才愿意离开。阅读是受小姑影响的好习惯,写作却是小姑和我都没想到的一条路,早在那些我和姐姐陪小姑在房间深夜笔耕的夜晚,悄悄种下了因子。

小姑二十四岁去西班牙留学,认识了一生挚爱荷西,也开始了对异国生活的纪录。《撒哈拉的故事》至今以各种语言在国际上流传,除了中文版,还有英语、西班牙语、日语、荷兰语、挪威语、越南语等版本。二十四岁的我来到加拿大温哥华,踏上异国的土地,没有小姑当年环境上的艰苦,却深知小姑当年文化差异上的难处。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又或者是小姑不想离开我们吧!

1979年,小姑短暂回台北时,我已上小学。初见时觉得很陌生,害羞的我不敢直视她,敏感的孩子偷偷看着这位和其他家人完全不同的小姑。渐渐地小姑成了会开车带我们到处走的玩伴。常常会遇到很多读者看到小姑兴奋地尖叫,或者叫出我和姐姐的名字呵呵地笑。

看到学校里的老师对小姑的崇拜,我和姐姐才对这位平常很随和的玩伴刮目相看——原来她在外人面前是个大人物,原来很多人抢着买她演讲会的票,很多人以她为人生标杆学习仿效。那位每天接近中午要我们两个小孩叫起床的大孩子, 走入我们的童年、青少年,直到如今还是我们身上的标签和心里的印记。

我虽然没有亲身参与小姑和荷西姑丈在西班牙的相遇,雪地上的六年之约,结婚后在撒哈拉沙漠的生活,却在她书里不忍心地读到她的辛苦和坚强。在1970-1980年代的华人世界里,小姑是读者的眼,带读者看世界。她开了扇窗,无意间做了先锋,在远方留下足迹。作为把中西文化交流渗在生活里的平凡人,她只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却活出当时千万读者想要的样子。

前阵子圣诞期间我看了一部激动人心的动画片《寻梦环游记》,这部动画片摆脱那种一切都很完美、甜蜜的大主流,拍出了大胆的体裁,着实引起我的注意。电影源自墨西哥的亡灵节故事。讲述了一个热爱音乐的12岁男孩米格不放弃梦想和亲情,帮助逝去的亲人找回尚在人世的亲人的谅解的故事。电影中提到当人世间最后一人都忘记逝世的家人,不再看他的照片,不再谈论他,不再想起他,灵魂就会被关在「遗忘区」,再也无法被人记起,也永远无法投胎。电影有着丰富的文化色彩,满满的拉丁风情和神秘感,还带点小诡异。相信每个人在看这部电影时,都会想起自己逝去的亲人,担心他的现况。我虽然没有来世今生的概念,却在电影中看到生与死的乐观面和现实面。

逝去,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奈,没得选择只能接受,任你再不愿意,也得向上天的决定投降。 图/unsplash

死亡是一个很多人不敢、不愿意触碰的话题,其实是源于未知和害怕。

逝去,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奈,没得选择只能接受,任你再不愿意,也得向上天的决定投降。活着的人不舍,逝去的人又何尝不是?双方怎么放下,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答案,只有用时间慢慢埋葬,眼不见心不想的逃避是大多数人的自救机制。事过境迁,再想起时不会再有当时的热泪,取而代之的是沉沉地压在胸口的闷,不用多说,也不想多说。

小姑走的时候是在我高三那年,心情被模拟考试烧坏,那是其他什么事都不敢想,天真地以为上了大学就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努力忍耐的年纪。1月4日那一天,回到家时家中空无一人,这很不寻常。被课业压够了的我和姐姐虽然感到奇怪,也为突如其来的宁静感到放松,谁也不想理谁,各自待在客厅的一角。那是没有手机的年代,等待是唯一的选择。我们无意识地开着电视当作背景音乐。正值傍晚的新闻时段,此时电视里放出小姑的照片,很大一张,她笑得很灿烂,双手合十,微卷的头发自在地垂下,肩上还披着她喜欢的蓝绿色丝巾。

我忙着背文言文课文应付明天的考试,并没有放下语文课本,以为又是一次演讲或其他活动的报导,小姑常常出现在新闻主播的口中,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此时,黏在墙上的橘色直立型电话却惊人地大响,「叮……叮……」我懒懒地起身,慢慢走到墙边,就在这一秒,新闻主播李四端先生从他口中宣布了小姑的噩耗,一时间我没有回过神来,愣住了。

「你们知道小姑的事了吧?」妈妈强忍难过,故作镇定地说,说到「小姑」两个字时还是忍不住透露出哭声。

小时候的我很内敛也比较呆,听到李主播和妈妈同时宣布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个第一次经历死别的高三学生真不知道应该冒出什么话。

「嗯,是真的吗?」我停了一下,抱着一丝希望怯怯地问。

「嗯,是的,我们都在荣总。你们自己在家,冰箱有吃的,自己热一下」妈妈交代完就挂了电话,好像生怕再多说几句就忍不住眼泪,在孩子面前掉眼泪是母亲最不想做的事。

1991年的这一天,大人们在医院忙着一直没空,或者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拖到傍晚才告诉从学校回到家的我和姐姐。当天在学校的我和姐姐浑然不知,还在为了搞不懂的数学和永远睡不够的黑眼圈闷闷不乐,后来想想那些都是生死面前的小事。一个最最亲爱的家人选择离开,大人们除了镇定地处理后事,也只能暂时冷藏心里的悲伤,为了爷爷奶奶,也为了先一步走的小姑,回到家静下来时才能释放,才敢释放,隔天早上起来又得武装得成熟淡定,好长的一天。想想做大人真不容易 ,总在生活一次次毫无预警的波折中逼自己成长,谁说碰到这种失去时,大人不会软弱和无助?忍耐是成长的标配,挫折是人生的颜料,当人离开时,这些都只是传记里的剧情,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已经一起埋在亲人的心里。

忍耐是成长的标配,挫折是人生的颜料,当人离开时,这些都只是传记里的剧情,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已经一起埋在亲人的心里。 图/unsplash

接下来那几天,我和姐姐常常处于失去亲人和玩伴的空荡中,在学校时也感到同学和老师的关心。那天导师王姓历史老师找了班长通知我到办公室聊聊,我心里想:不会在这种日子还要训我那无可救药的数学成绩吧?意外的是善良的老师只是要安慰一个联考生,并建议如何面对大考在即和人生中第一次失去的课题,还有媒体上的报导和家门口日夜守候的记者。我无法记起她跟我说了什么,只记得她自己也很难过,数度哽咽,因为小姑来学校演讲过几次,全校师生早已把她当自己人。我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听着,不想回话,心里还是感激的。

上课铃响时我才跑回教室, 感到许多目光投在我身上。回到座位,桌上放了一堆小纸条,白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折成小纸鹤或简单的对折,那个年纪的女校同学特别温暖。

那堂英文课我什么也没听进去,下课铃声一响,立刻打开纸条,同学、老师们背着我偷偷写好一字一句安慰和关心的话,再偷偷给我,事后也没有人再用言语多说什么。小姑替我选的学校,六年了,今天这个学校的师生们替你安慰了你的两个侄女,他们也想念着你。

放学回家时,总是胆怯不敢去本该每天报到的爷爷奶奶家。一直坚强保护小姑的爷爷奶奶,此时此刻该如何坚强面对这一切,想到这些,我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挤出勇气跟着爸妈去了爷爷奶奶家 ,只能尽尽陪伴的孝道,除此之外惭愧地帮不上其他的忙。我从小不是个甜言蜜语、会讨喜的孩子,默默在旁花时间陪伴也是当时的我唯一能做的。奶奶拿着手绢,眼泪没停过,嘴里说着:「妹妹,你怎么先走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只知道安慰也是多余,只能在旁边杵着。在旁叹气的爷爷是很了解小姑的人,他忍着悲伤和大姑、爸爸、叔叔们商量后事,让心疼的小女儿走完最后的一程,希望合她的心意,这是这对很不容易的父母能给女儿最后的爱和宽容。

丧礼上一堆的记者,哭声混着嘈杂声。我在心里问小姑,会不会太吵?她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也矛盾地希望见到爱她的人记得她。这是一场没有剧本的戏,出乎意料却只能接受永远没有续集的结局。

这几年每到一月四日,我常常在三毛读者的微信群、微博、朋友圈等处看到大家对小姑的怀念。小姑走了快三十年了,还是有很多人没有忘记她,甚至很多年轻朋友也在时时刻刻说着她的故事,念着她的好,传扬着她的善。三毛的作品——书、电影、音乐剧、歌曲、演讲录音和访问,都是她的人生,她的信念。她和荷西姑丈柴米油盐中的爱,她走过的路,她对亲情和家乡的思念,都是她留给我们的足迹,是她贴心为我们留下的想念她时的凭借。

在这里,我的文字也许会让你再次陷入想念,而我更想转述的是或许小姑想说而没机会说的话:「谢谢你们的想念,我去找荷西了。你们要好好生活,偶尔想起我时,请记得微笑和保持自由的灵魂。我的形体已离开,你们的人生要好好继续。」

爷爷曾在一次访问中说,小姑只是从人生的火车上提早下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终点站。

旅途中相伴一场是缘分,是遇见,是给彼此交集的机会,分开后想起的悸动,是只有你和她才懂的心里交流。前几天,西班牙的荷西姑丈的六姐卡门和友人捎来圣诞的祝福,通过网路用中文和西班牙语串联起对三毛的各种怀念和喜爱。

我终于安心了,小姑不会被遗忘。三毛在用她一贯充满幽默和创意的方式带领大家,体会人生的美好与遗憾。故事未完,她的足迹永不消失。

当这本书出版时,我也到了当年小姑离开我们的年纪。是巧合,还是注定?怎么都好,能够把这缘分传承继续下去,都是欣慰的。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想念她,偶尔在忙碌的夜晚不小心擡头看到星星也会想起她的名字,她就一直都在,就在那块我们默默为她耕耘的梦田里,就在那棵经年累月开枝散叶的橄榄树下。

《我的姑姑三毛:三毛逝世三十周年纪念发行,收录从未公开的秘密趣事、珍贵照片》 图/时报出版提供

本文摘自《我的姑姑三毛:三毛逝世三十周年纪念发行,收录从未公开的秘密趣事、珍贵照片》,时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