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三毛
三毛(左起)和父母、作者、作者的母亲及老师在圣心女中。(时报出版提供)
小姑在《送你一匹马》这本书中有一篇文章《他》,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写的就是我的父亲陈圣,陈家的长子,一个当年的胖子,现在的瘦子,虽然他总是说自己有个小肚腩。
小姑和我父亲看似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清晨,一个黄昏,一个敏感而细腻,一个敏感而豪爽,一个是清高的文人,一个是市侩的商人。从小两人就水火不容,吵架、打架天天发生,看似互不熟悉,内心却彼此关心。姐弟间的情感,从不说出口, 却在生命的关口彼此帮助,影响深远。
爷爷奶奶的四个孩子当中,三毛排行老二,上有个姐姐,我父亲排行第三,下有一个弟弟。我父亲和小姑各有各的叛逆,都没让爷爷奶奶少操心。小姑的叛逆是由内到外的,内在精神层面的超常发展,以致成长后的人生也不走寻常路。那个躲在阁楼中写作读书的女孩,心却飞到遥远的沙漠。十三岁休学,诗词书画,中外文学,样样喜爱,事事精通。她的内心世界就是她的一切,大过外在的冷暖阴晴,在外面的人很难推开这扇门进去,即使她对人总是维持友善的客气。
我父亲却是个不重视精神层面的大俗人,喜爱美食、美女,年轻时最大的兴趣就是多赚点钱,多买几栋房子,年老时最希望家人平平安安,身体健康。他常常会在冲动时血压飙高,也常常会放下身段哄老婆孩子。一位所谓的公司老板,自己做的事却总比员工还多,工作时间最长,只因为要让员工能早些回家陪家人。到现在他还喜欢看美女,却每天发一篇对老婆的感谢文,情话说得我母亲都会背上几句。
就是这样两个极端的手足,激荡出的火花如此冲突而灿烂。
这样的两个人都让父母头痛。一个不适应当时的教育体制,以致宽容开放的爷爷让小姑在家自学,甚至当时其他兄弟姐妹们都不知道小姑休学没去上课,以为只是短暂地在家养病。另一个虽然不爱念书,倒是有学上,常常翘课,跑去打撞球、看电影、泡妞,街边掷骰子、抽香肠,每天都潇洒快活。好一个翩翩公子哥,还搞不懂这位二姐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有那么多的不开心,在他心里女同学的一个微笑都能让他开心好几天,大男孩的人生就是这么简单而美好。他和家里的二姐也没太多话说, 却总关心晚归的她是否安全到家,口气却是不讨人喜爱的。青葱少年的姐弟,表面上互相不对盘,看不顺眼,心里却希望对方过得好。
小姑对我们两姐妹却是万般宠爱。我们每次去奶奶家就期待着小姑起床,等这个玩伴起来跟我们讲很多有趣故事。小姑她总在过了中午才起床,深夜写作看书是她的习惯,夜晚的宁静让人心静,才能退去不得已的客套与压抑。
小时候不懂,常跟小姑说:「你是不是想在晚上偷偷把我们的事情写在你书上?最好把爸爸小时候一次偷吃十个萝卜丝饼,吃到拉肚子的故事写进你书里,然后不要告诉他。呵呵呵!」
两个小孩不怕爸爸,也爱小姑,这两位大人在孩子心里都是活宝,都有源源不断的笑料,是我们童年的开心果。长大才明白,看似幽默的大人都曾经历太多波折,一次次的妥协后化成几句自嘲,让别人开心,让自己释怀。谁又知道一个开心果当年努力从伤痛中走出,另一个也在创业的路上努力扛着说不出口的艰苦,两人都不容易,在孩子面前也都只有微笑带过。
我父亲是一个在成长过程中变化很大的人,曾经也很自豪自己的文字功底,我一度以为是给他以前那些女朋友写情书练出来的。
「你们爸爸以前总是在街上混,不爱念书,现在也不看我的书,只会拿去送给你们学校老师。以前自己不爱去学校,现在却常常等你们下课。」小姑一边翻着读者文摘,一边跟我和姐姐说,「那时你爸也是爱电影的,不只爱看,还爱说。」
「爸爸说他想当电影明星,像秦汉一样。太恶心了。」姐姐大声说,一副不怕爸爸生气的样子。我们三人说起父亲的坏话,总是特别兴奋。
「你们在说我什么?我听到喽!」父亲突然出现在小姑房间门口,抿着嘴假装生气。他高大的身躯有点疲累,想必是工作上有很大压力吧!
三毛是幸福的,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写作、阅读、绘画、演讲、说故事,后来创作电影剧本、音乐歌词、歌舞剧,甚至旅游和收藏,都是在她的艺术天空中快乐自在地游走,尽情挥洒天分而怡然自得。
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做个画家,这个梦想停留在奶奶家那片被我涂鸦成五颜六色的白墙上,之后也只是打发时间的消遣,画作也拿不出手。我和很多人一样,小时候的梦想也只是作文课上交给老师的功课,从来没能亲手实现。父亲的梦想是和电影有关的,也为此付出了努力。
「那时候你爸爸不上课,偷偷跑去电影院看电影,有时候还是偷溜进去的。他什么电影都看,英文电影也看,说自己国中时英文有多好,我看他也就停留在国中阶段的词汇量,除了装腔作势在女孩子面前唱过几首英文歌以外,也没听他说过一个英文词。」小姑说着弟弟的糗事,口气却带着骄傲,虽然我们小孩都听不出这种坏学生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实际派的父亲总在回避内心深处的探索,用眼前的生活杂事巧妙地掩盖曾经年少炙热而从未开始的想。孩子在他二十五岁时措手不及地出生,还一下来两个,从此他对电影梦绝口不提,取而代之的只有父亲的责任,而这一切都静静地发生交替,没有怨言,更没有时间回头搞个明白。
其实小姑也是有电影梦的,她常常提起当时台湾新晋导演的作品《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小毕的故事》等,这点两姐弟罕见的一致。小姑编剧的《滚滚红尘》上映时每天都有各种活动行程,非常忙碌。而我父亲也一直还是保持爱看电影的习惯, 一个人去看了《滚滚红尘》。通常会选择港产搞笑片的他大概从谈恋爱追女孩子后再也没有看过这种文艺片了。看完电影回来后他没多说什么,也没跟他姐姐说什么鼓励的话,只是一直和朋友、邻居、同事们推荐小姑的电影,巴不得开车带每个人去戏院,管接管送。他嘴巴上说这电影很悲哀,不喜欢片中的战争场面,又说林青霞很美,总之说了一堆表面上不相关的话,就是嘴硬不肯说姐姐替他圆了这场年少时的电影梦。这也算是姐弟俩一起给这些年对电影的热爱交了份最有意义的心得报告,爷爷当年的苦心也得到了回应。
我念的国中和高中都是小姑选的台北市私立圣心女中,国中毕业典礼小姑和父亲都是受邀嘉宾,上台致辞。小姑每次演讲台下绝对都是爆满,学校老师都抢着去, 满座的国父纪念馆连混在人群中低调的爷爷都挤不进去。父亲的演讲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各位年轻貌美、青春洋溢的女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三毛的弟弟,四毛。今天我这个中年帅大叔有幸能在各位的毕业典礼上给大家说几句话。」父亲一上台,厚脸皮的幽默引爆了笑点,我和姐姐脸上却有些尴尬。
「三毛说演讲要像女孩子的裙子一样,越短越好。今天我的演讲就是迷你裙,一定是短而精致,好看也好听。」
我真心佩服这位毕业生家长的良苦用心,想给学生们一个愉快的道别,他一向不喜欢哭哭啼啼。四毛的演讲意外地令人印象深刻,直到正牌三毛上台。
「那个四毛从小就是爱搞笑,我从来没说过演讲像女孩子的迷你裙越短越好,太短也有碍观瞻,不好看。演讲重点不在长度,而在宽度。我今天就来说说各位以后要走的路,要走出宽度,而不是长度。」小姑一张嘴不只多了宽度,还多了深度。
就这样,两姐弟一个负责风趣,一个负责精彩,把一群十四五岁的女孩们逗得很开心,我和姐姐也引以为荣。
两个曾经对生命充满热情和憧憬的人,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一个选择随心走走停停,享受路边的风景,几乎跑遍大半个地球,记录下最美的过程,至于能到达多远都不重要;另一个为了养家只能闷着头往前冲,实际而明确,目的地在全家人幸福平安的远方,下一代少点奋斗是他努力的动力。文人与商人,本质上都是热爱生命的,看似走着不同的路,却用自己的方式丰富生命。
无论文人还是商人,活在世俗中都有委屈,都得妥协。小姑当年拖着疲累的身体到处演讲,每封信件都亲手回,只因为不想让读者失望,不想让主办方多花钱,其中都有文人对现实的宽容。父亲当年一家家店推销油墨,陪人抽的烟都多过签的合约。从一个脾气火爆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处世圆滑的中年大叔,再到现在淡定无争的七十岁老人。岁月这把杀猪刀,人生这块磨刀石,对文人和商人都一视同仁,而我们活着的俗世凡间,文人与商人也必须共存,带着理解与欣赏妥协于现实中。
文人小姑在《倾城》中曾说过:「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我们有义务要肩负对自己生命的责任。」
感谢这两姐弟给我们陈家和社会带来的贡献,也给我的生命增添了很多缤纷的色彩和传承的意义。文人和商人互相依赖,互相守护,不用彼此了解,更不用勉强求同。
(本文摘录自《我的姑姑三毛》一书,时报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