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負責的創傷200天:梨泰院慘案後,南韓檢警拖延調查

发生于2022年10月29日深夜的梨泰院惨案,5月16日届满200天,罹难者家属至今仍在街头,呼吁彻底落实真相调查与究责。 图/法新社

发生于2022年10月29日深夜的梨泰院惨案,5月16日届满200天,罹难者家属至今仍在街头,呼吁彻底落实真相调查与究责。许多家属和生还者,至今仍活在创伤阴影。近日则传出,警方与检方分别要求收押与起诉首尔警察厅长金光浩,案件送至大检察厅却遭拖延。当前南韩警方与检方体系的结构性问题,很可能对惨案侦办产生不利影响。

梨泰院惨案发生第200天(5月16日)的中午,设置在首尔市厅广场、摆满159名罹难者的焚香所内,一对夫妇正守候着。丈夫李昌薰不断审视周遭状况,提防有人来闹场;不愿具名的妻子,则整理着民众献上的花束,不时擦拭供桌和遗照。

惨案让李昌薰失去了心爱的29岁儿子。原本儿子才刚录取三星集团,人生事业才正要起飞,却在梨泰院发生了噩耗,李昌薰及妻子,至今都难以接受。很快地,事故发生届满200天,但对李家夫妻而言,时间并未顺利运转至今——因为他们所要求的真相究责,至今仍无进展。

「什么变化都没有。」顶着大太阳,额头留下汗珠的李昌薰对记者说道。「罹难者家属还在焦急地要求厘清真相、要求政府给予回应,但包括地方与中央政府,还有责任当事人,对当时状况都未给予说明。」

过去几个月,痛失儿子的李昌薰和妻子,才历经人生最寒冷的冬天,如今,首尔天气逐渐转热,却能在言谈中,感受到他们内心的寒意,并未随气候变化而消去。李昌薰说道:

设置在首尔市厅广场、摆满159名罹难者的焚香所。 摄影/杨虔豪

「我们要的很简单,告诉我们为何儿子和其他人,会这样莫名地死掉,好好把原因和责任说明清楚。事发当天傍晚起,就有人打电话报案,为何警方没人出动?是谁事前疏忽发号施令?是谁怠惰?告诉我们这些,有这么困难吗?」 摄影/杨虔豪

李昌薰表示,这几个月来不仅政府与执法单位没有回应,他更感受到当局的一些作为,有刻意淡化责任、并将责任转嫁至家属身上之嫌。李昌薰对记者说道:

自今年初起,陆续有人收到来自银行的通报信件,指出在警方向银行提交令状的情况下,银行已将帐户内的往来纪录资料供出,对象包含自己在梨泰院惨案中失去的亲人、现场生还者与罹难者家属本身,规模扩及250人。

此举让当事人觉得,明明当时自己在现场已历经浩劫,现在却仿佛反过来成为嫌犯,让他们倍感煎熬与受侮辱。

警方起初主张,会调阅银行资料,是因为这些当事人的金融卡都有绑定交通卡功能,要确认当时的乘车纪录。但之后又有罹难者家属指出,自己收到的银行通报信件,调阅内容还包括银行储户与信用卡的出入帐纪录。

警方最后才回应,这是为「厘清当时地铁梨泰院站站长的嫌疑」所采取的措施,但由于罹难者团体与律师事前并未获得告知,这让罹难者家属与生还者指控,负责批准令状的检方和调阅的警方,是在刻意施加「二度伤害」。

「我们不仅失去孩子,现在是连悲伤的权利都被剥夺的罹难者家属。」16岁罹难者李宰贤的母亲宋海真说道。「要对社会是否为能安居乐业下定义前,其中一个重要指标,是社会能多少程度保障我的生命安全,但就这点来说,当今的大韩民国,还达不到。」

图为2023年4月6日,南韩警方针对梨泰院惨案进行的事故演习。 图/欧新社

图为2023年4月6日,南韩警方针对梨泰院惨案进行的事故演习。 图/欧新社

宋海真的儿子李宰贤,是目前梨泰院惨案统计上最后一名罹难者。李宰贤在惨案现场,目睹自己的朋友因推挤而呼吸困难、失去意识,最后自己幸运获救,但最后不堪心理创伤与压力,于43天后轻生。

「我儿子当时受伤住院,警方找上我儿子来,还不允许父母与儿子一块,就直接展开调查。」宋海真说道。她又表示:「我所爱的儿子,他的死亡,对还留在世上的我们而言,也是难以承受之苦…我现在呼吸中的每分每秒,都领受着『是不是自己无能才导致儿子死亡』这种挫折感的折磨。」

在背负无法挽回心爱儿子的罪恶感同时,宋海真也认为,当局的行径,让罹难者家属暴露在遭受外界责难与异样眼光的煎熬中。她说道:

从事发后到离世前,作为当事人的儿子李宰贤,并未接受任何心理辅导与治疗。而如今,宰贤的弟弟同样承受哥哥离开的创伤,理应也得接受心理咨询,当局却未列为支援对象,李家只能自费负担,加上政府以「维护个人隐私」为由,不对罹难者家属互相提供彼此的联络方式,使得罹难者家属串联极为困难,这也让包括宋海真在内的许多当事人觉得受到孤立。

「其实(去年梨泰院)只要跟往年一样,维持同样的安全行政工作,就不会造成这么多伤害与损失。」29岁的生还者李珠贤说道。

「我们要真相,不要你的谎言!」图为梨泰院惨案罹难者家属,在家中的话机上贴着标语。 图/法新社

宋海真:「当舆论出现将被害着导向为毒品犯的发言时,政府未采取任何举措,反而放任不管。事前约定好的真相厘清,在惨案届满200天得当下,负责国家安全管理体系业务的人,都没看到他们摆出负责任的模样。」 摄影/杨虔豪

历经惨案的李珠贤,由于被救起来后下半身麻痹,在医院待了2个月,展开复健之后,现在已能在配戴辅助器材的情况下自行走路,目前逐步回归日常生活。李珠贤表示:

在罹难者家属和生还者,都陷入失去亲友与目击惨案过程的极大心理煎熬下,看到当前究责的过程毫无进展,也让他们深感愤怒。

事发后,警方组成「特别搜查本部」,对事发过程与责任展开厘清,直到今年1月13日侦结,并提交检方。近2个半月的搜查,最终仅有包括龙山警察署长李林宰、与龙山区厅长朴熙英等6人遭收押,大多属级别位属下层的地方政府与警政单位干部,另有17人在未收押下,移送法办。

但近来却传出,原本特别搜查本部和检方,分别对龙山警察署的上层主管单位——首尔警察厅厅长金光浩,要求收押与起诉,但案子传至检方最高单位大检察厅,却被拖延数月而未有处置,再度引发批判。罹难者家属与律师,在5月11日,前往大检察厅递交陈情书抗议,要求勿予包庇。

梨泰院惨案,凸显出南韩的警、检两造都存在权力上的结构问题,足以左右案情的搜查进展与结果。

在罹难者家属和生还者,都陷入失去亲友与目击惨案过程的极大心理煎熬下,看到当前究责的过程毫无进展,也让他们深感愤怒。 摄影/杨虔豪

李珠贤:「其实就连明显受到伤害,然后顺利被认定并归类在被害者的人,都只是少数。我就有认识的人,当时濒临被压死的危机,途中被救起来,却以『身体上无伤口』的理由,而无法被归类于被害者。」 摄影/杨虔豪

首先,由于警方作为惨案中必须被究责的当事者,从最初「特别搜查本部」启动后,许多人就对搜查的公信力持怀疑态度,认为有「球员兼裁判」的问题。

负责为罹难者家属辩护的梨泰院惨案工作小组律师李昌旻,接受记者杨虔豪专访时说道。

由于南韩传统「上对下」的阶级文化,加上长期受到军事独裁统治,因此在公务体系中,若无上头发号施令指示,下属难以采取实质行动。

李昌旻认为,前线员警确有怠惰责任,但在上位者事前都已预知,当晚梨泰院会有大批人潮聚集,更该事前准备应对措施,或至少在当晚事发前接获多通报案电话后,立即采取行动,这也是为何,包括罹难者家属与辩护律师,都要求应对地方与中央警察厅高层展开调查。

「结构上,中央警察厅和地方警察厅的112报案状况室,若接到报案电话,就该向梨泰院派出所下指令,但两造一开始连指示都没好好下达,就算后来下达了,梨泰院派出所前线员警,也没好好出动,这就代表整个警方体系的问题,不只梨泰院派出所的现场员警,连该下指示的高层警方官僚也有问题。」李昌旻说道。

罹难者家属与律师,在5月11日,前往大检察厅递交陈情书抗议,要求勿予包庇。 摄影/杨虔豪

「不只梨泰院派出所的现场员警,连该下指示的高层警方官僚也有问题。」 图/路透社

不仅警方「自行调查自己」使公信力出问题,惨案发生后,南韩国会也启动「国政调查」,由国会议员传唤相关人士出面接受询问,并调阅相关证物资料,并全程现场直播,表面上阵仗庞大,但碍于并未具强制力,实际效果相当有限。

「国政调查中,龙山区厅、警方或行政安全部(相当于台湾的内政部),都未确实提交资料,甚至提出虚伪陈述,或被传唤的证人根本不出席,我们都说,国会国政调查都只做半套。」李昌旻评价道。

而面对警察厅长金光浩的收押与起诉意见,遭大检察厅拖延处理,李昌旻批评是「政治凌驾司法」,他说明道:「特别搜查本部之前完全没对中央警察厅长尹熙根调查,所以若(下面的)首尔警察厅长金光浩被收押或起诉,就会证明过往搜查是不实的。」

这凸显一开始特别搜查本部的草率调查,轻轻放下高官,使得之后更高层级的官僚组织,得出面灭火,因而就算警方与检方提交收押与起诉意见,当案子送到大检察厅,为了怕警方的不实搜查,会进一步延烧至政权,就得使出技术性拖延。而这当中,曾任大检察厅最高首长——检察总长的尹锡悦总统,也可能施加影响力。

「当今的检察总长、法务部长、首尔中央地检署长、反腐败搜查第1部、第2部、第3部长,都是尹锡悦人马。就算尹总统不直接打电话,这些人都能猜中尹总统的心意,然后一起行动。」 图/路透社

面对警察厅长金光浩的收押与起诉意见,遭大检察厅拖延处理,李昌旻批评是「政治凌驾司法」,他说明道:「特别搜查本部之前完全没对中央警察厅长尹熙根调查,所以若(下面的)首尔警察厅长金光浩被收押或起诉,就会证明过往搜查是不实的。」 摄影/杨虔豪

熟稔南韩警方与检方结构的李昌旻认为,在尹锡悦师团坐拥下,检方也有能力将警方当成自己属下。他认为尹总统和当今的检调系统,不会全面阻挠侦办,但会在一定程度设下界线,以防梨泰院惨案会对尹锡悦政权产生不利影响。

目前,罹难者家属与律师正呼吁国会制定《梨泰院惨案特别法》,呼吁国会制定由外部专业人士组成独立于检警之外、又具强制性的特别委员会,彻底调查事发经过与警方及公务体系之责任。

早在4月20日,以共同民主党为首的南韩在野阵营4个政党,已挟人数优势提案,但由于执政党国民力量,目前把持国会旗下的法制司法委员会,国民力量又以「过往已展开国会国政调查」、「勿藉灾难掀起政争」为理由,拒绝将《特别法》排入议程。

惨案发生200日,饱受折磨与创伤的罹难者家属与生还者,他们的追讨公道之路,仍处于现在进行式。

「制定《特别法》是要惨案牺牲者与生还者拭泪、治愈伤口,这不是政争法案,而是关乎良心与常识的法案…唯有掌握惨案的正确原因,合理问责,才能制定完善的防止重演对策,才能让牺牲者的名誉恢复,我们才能安心稳当地追悼。」 图/法新社

编辑/林齐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