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博允往事
散文
许博允绝对是美男子。
然而他却似乎没把自己出众的外貌放在心上,这是他的潇洒,也确凿地透露出他拓落不羁的艺术性格。在与他为数不多的谈话中,他讲的都是关于艺术的事,不是手上正筹措的项目便是关于创作的态度。讲起来总是兴致高昂的,是一种我所熟悉的被某种创作灵感激发出来的兴奋和喜悦的情绪。
第一次看到许博允是1982年在高雄举办的金马奖上。那时我刚因自己拍摄的影片《异乡女子》在金马观摩展放映而回台。跟一群演员明星坐在举行颁奖旅馆的咖啡座上听老盖仙夏元瑜教授说话儿。许博允风一般掠过我们桌旁,匆匆停下打个招呼,又风一般的走了。他一头浓黑卷发,落腮胡。我当下还以为是哪个武侠男星。
后来他和太太樊曼侬开创新象艺术中心,那里的咖啡沙龙在八零年代的台北,成为众艺文界人士聚会聊天的热门去处。也是在那儿,经常碰见他。其实我们说不上熟稔,更从未有过深度的交谈,大概因为彼此的朋友跟对方很熟之故,所以见到面招呼起来仿佛就像熟朋友了。
在一个温暖的夏夜,忘了是甚么活动完后,大家闹着要续摊,未料到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人。许博允说肚子饿了要找消夜吃。应该是我开的车吧(那时我有一辆法国制的银可可Peugeot)。我们在东区胡乱兜转了一圈,最后他忽然决定要去找郭英声。
真的吗?已经十点多了啊。
但是许博允却毫不迟疑,完全没有顾虑地点着头说:
就在逸仙路。
我就这么傻傻的开过去了。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彼时之所以行事如此不经大脑,推敲原因可能是我经常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女生,没有随时随地提着女孩的意识和自觉。跟男性友人相处(尤其是对不来电或不可能成为潜在男友者),更可以自然到仿佛是同性朋友似的。
话说那晚郭英声和殷琪都在家。开门后便把我们迎进屋去。许博允和他们果然是熟透了的老友,主人完全不意外也不介意(或许这种夜晚突袭式的造访并非第一次?)好像还特别理解似的,尤其殷琪,盈盈笑意一直挂在脸上,不曾撤下。
许博允一进去便问:有没有泡面?
殷琪说:已很久没买了,不知还有没有?
还好没让他失望,最后终于搜出一包来,马上将之煮了。
他唏哩呼噜将面吃完。记忆中好像主客彼此也没再多聊些甚么。就这样,出得门来,许博允和我互道再见,各自回家安歇。
这真是一次伴随些些无聊却又特异的际遇。倒是我猜,在许博允的人生中大概不乏这样的即兴之举,他浑身上下都是艺术家的满不在乎、随性和洒脱。也或许加上当时的社会氛围,才有那样的即兴之作吧。
回想台湾的八零年代,各类革新、前卫思潮涌动,社会是蓬勃的,人心是燥动的。政治开放的呼声与后殖民的反省声浪波涛汹涌。女性的自我价值与解放,情欲、情色的风潮和实践,更不用说本土意识擡头与高涨。
活在那样一种情绪高昂的社会氛围中,心灵撞击在所难免,犹记彼时我在混乱激荡的暗中踌躇,企图摸索出一条自我的道途。
如今逝者已矣,一想到许博允,就无法不记起那个夏夜的奇遇。逸仙路上精致的小公寓,黯淡的灯光,暗色的百叶窗。女主人身着水红针织无袖短背心,她很瘦,灯影将她的笑容刻划得深刻迷人。男主人长发披肩,斯文中带着叛逆,身形亦十分的削瘦。就这样,在那个温暖的夏夜里,国父纪念馆旁的小公寓中,突然被有着帅气侠客外表的老友闯入,身边跟着一个陌生好奇的女孩。他要了一碗面吃完之后,便又匆匆离去。
之后我们互道晚安。他朝我摆摆手,我启动引擎,看着他在公园暗昧婆娑的树影下,一路消失在台北暗夜的巷道中。(许博允先生告别式将于九月廿七日台北第一殡仪馆景行厅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