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丨回忆之绳上的蚂蚱
最近有朋友需要法律咨询,问我有没有熟人,我想起高中舍友就在北京当律师,可上次见面已是五年前,之后各自忙碌,没了音讯。借这个机会,我又打开了他的微信聊天框,刻意不叫他外号,而是开玩笑称起了“田律”。没多久田律闪现了出来,爽快答应。聊完法律问题后,田律问我日常在哪出没,说改天要“约一下子”。
之后约了两次,都未能成行。大概一个月后,才终于敲定彼此方便的时间。他叫我去他家踢实况足球,然后再喝几杯。因为媳妇儿近期不在家,他扬言“可以决战到天亮”。这简直再奢侈不过了。
实况足球是我俩在学生时代痴迷的游戏,每次“对弈”都激情四射。我们不仅是老同学,也是老对手。我在他那儿是“独孤求败”,而他一直筹划有朝一日击败我。为此,见面的前一天,这位忙碌的律师还苦练到深夜。
赴约那天,阳光大好,于是我选择骑行过去。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风尘仆仆,像走在时间的风洞里。他在小区门口等我,见了面彼此会意地笑。对于一起度过高中岁月的老友来说,我们人生中的青春期,是缠绕在一起的,谁对谁都没多少秘密。如果回忆是一根绳子,那我俩乃一根绳上的蚂蚱。
进屋后,开机直奔主题。他为了这次切磋,专门买了游戏和手柄。他平时比我还忙,也很久没玩了,短暂交手试探后,彼此很快进入“疯魔”状态,一惊一乍,时不时拍着大腿前俯后仰,直玩到眼睛干涩,手指疼痛。
天色渐晚,他点了外卖,还大动干戈地拍了两根黄瓜,我在客厅还以为是隔壁人家在施工。一切停当后,他又拎出各种酒让我选。觥筹交错里,律师突然问我,还跟当年那个“白月光”联系吗?而我一时想不通什么叫“白月光”。于是他打开手机,放起了某张专辑,问我熟悉吗。确实有点熟悉,像来自20年前的回声。
那年我们上高一。据他说,我总坐在上铺放这些歌,因为是那个“白月光”推荐的。渐渐地,他也喜欢上了。他还讲了许多往事,讲我如何给他们讲“白月光”的故事,如数家珍。我没想到自己的往事能在别人的记忆里留这么深,我自己都忘了。
那个“白月光”是我在初中认识的一个女孩,比我高两年级,我初中她高中,鬼使神差因为我拨错宿舍电话而相识。她声音甜美,也喜欢足球。虽然同在一个学校,但大部分时间靠写信往来,自己制信封和信纸,写好后就悄悄塞进对方班级信箱里,像卧底在交换重大情报。那是我写作的开始。
后来我上高一,她上大学,依然写信。那时候我每天忧郁无比,总跟舍友们讲那段浪漫往事,还循环播放周杰伦的《回到过去》,他们估计都听腻了。如果不是这次聊起来,这些事情我已经忘了。它们沉寂在记忆最深处,日常与我相安无事,这时终于被唤醒,我的大脑像是被孙悟空拔除了定海神针的东海,短暂陷入震荡。
高一至今已经20年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时间漫长得吓人,可却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这更吓人。此刻我像身处时间的过山车上,耳边风声呼啸。王小波曾经有过一个比喻,他说似水流年就像一个人面朝天躺在河床上,看着水面上漂浮着各种东西流过。此刻的往事像瀑布一样,自上而下拍在我脸上。
后来我问起很多同学的去向,因为我素来在人际交往上寡淡,疏于联络,大部分人虽在心里,但却一一失联了。他跟我讲起某某在贵州做了肛肠科医生,某某在成都一家国企工作,某某在武汉当中学老师,大部分人还在当地,跟他保持联系的也寥寥无几了。
夜色如烟缭绕。趁着酒意,北京的律师给贵州的肛肠科医生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我单手托腮,静谧地在一旁等待。时间嘀嗒流逝,那边接了,我凑上前一看,屏幕里那张熟悉的笑脸,居然没有分毫变化。还是那个笑法,眼睛眯成两条缝,和嘴巴一起在脸上勾勒出三道线条。我们调侃他当年有一次犯痔疮,上课只能站着听,现在居然成了肛肠科大夫,三个人哈哈着一笑而过。
要聊起高中,那是聊不尽的。我俩像剪辑师一样,剪辑着一幕幕片段,然后拼合出一部电影。时间并不均质,有时过得快,有时慢,有时发酸,而有时甜,更多的是无迹可循。
我还讲起当年那份孤独与苦闷。那时大部分人都喜欢篮球,我偏爱足球。学校的足球场只是一块像戈壁滩的土操场,我每天绞尽脑汁,威逼利诱着律师、肛肠科大夫和中学老师跟我一起踢球。而大部分时候,只能一个人在操场上孤傲地品味寂寞。当时的我没什么精神寄托,整天听着流行音乐,幻想着进国家队,傻得难能可贵。
我喝酒上脸,此时已是双脸通红。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已经在脑海里剪辑完成,可惜是阅后即焚,不能留存。饭后我俩又继续鏖战,到十一点半时,有英超比赛,于是放下手柄看比赛直播;到十二点半中场休息时,我终于下定决心,起身告辞。虽然意犹未尽,但“决战到天亮”多少还是有点不现实,明天还得上班。
深夜有风,体感微凉,他送我到门口。路上想起辛弃疾某首词里有一句“风月本吾家,今为客”。回忆大概就是这样,时光走廊里的那些东西,本来都是我们的,现在却只能像客人一样,短暂回去看看。而又有多少人,是彼此回忆之绳上的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