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教授陈志武:随着社会的发展,婚姻和家庭更多以感情为基础,而不是经济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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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武(耶鲁大学原金融学终身教授、香港大学讲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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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S要点速读:

1、今天的世界,一旦商业市场、金融市场还有政府的福利支持越来越丰富,婚姻和家庭就越是从经济需要中解放出来,从此使得婚姻和家庭,甚至宗族关系,更多以感情为基础,而不是以利益为基础。

2、中国四十几年的快速增长,商业市场和金融市场的突飞猛进,给人们提供了众多避险工具,靠市场就能实现安身立命,把原来通过婚姻家庭、通过养儿防老,还有族人间的互动网络,所实现的经济功能,现在改为由金融产品和商业产品取而代之。这一方面把婚姻家庭从原来的避险目的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让很多人觉得婚姻、生育不再是必需的。

3、实际上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为爱情找到落脚点,而是为了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例如养儿防老的问题,还具有“你耕田来我织布”“寒窑虽破能避风雨”这些劳动分工、风险互助的功能;不只是中国如此,在印度、欧洲、非洲、美洲大陆,到处都是这样。

正文:

我的新书《文明的逻辑:人类与风险的博弈》重点关注两个话题:一是人类是否真的越来越文明;二是,如果越来越文明了,背后的驱动力又是什么。针对第一个问题,答案是肯定的,不管是从命案率、战争死亡率、战争频率等量化指标,还是从观念上,都证明文明的确在战胜野蛮,在近几百年里这些成就尤其突出。可是,驱动人类在文明化道路上迈进的,又是什么呢?对此,现有的回答还十分不足。

过去四十几年,中国经济经历了高速发展,物质财富增长很多,人均收入翻了许多倍。这些经历让我们很容易认为,是科技进步带来的物质生产能力的提升,也就是,是生产率或生产力的提升,造成了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从无序暴力走向规则秩序。这种生产力史观——或说文明史观——是我们以往从教科书和类似戴梦德《枪炮,病菌和钢铁》这样的畅销书中所了解到的。

可是,这种史观存在严重片面性。其中一个显然的悖论在于,1780年工业革命之前的三千多年里,各社会的劳动生产率,亦即人均年收入,基本没变;也就是说,按照生产力标准,人类各社会在那三千年里不管做了什么,都是无用功,因为都没能提升人均产出。也因为这一原因,劳动生产率的不变就无法解释人类过去几千年、几百年的文明化进程,没有发生过变化的因素显然无法解释发生了巨大变化的文明结果。

在《文明的逻辑》中,我提出,除生产力这个指标外,还需引进“风险应对力”,这一指标反映的是人们应对风险冲击的能力。不管是今天,还是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以前,人的基本诉求非常相似:一是要活下去,二是最好能活得非常顺利。人类既有常态生活,也有非常态生活;人类如果自古只有常态生活,就不会有苦难、暴力和战争;恰恰是那些天灾人祸,会把我们的生活打入“非常态”,逼迫我们发疯、无礼,甚至行暴、抢劫、打砸。而那些天灾人祸就是我们讲的风险,往往是风险逼迫人类野蛮行暴。这就是为什么在工业革命以前,促成人类文明化进步的不一定是生产能力的提升,而是改善风险应对力的那些创举;是规避风险事件给生存带来的挑战的需要,逼出了文明进步。

《论语》里孔子说,“不患贫而患不安。”意思是:物质产出多少,本身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生活有没有安全感。有这么多高楼大厦、这么多汽车和房子,物质财富当然挺好的;但,如果有那么多房子、那么多高楼大厦,而同时生活动不动就受到天灾人祸的冲击,日无宁日,甚至还要饿肚子,那么,那些物质财富又有什么用呢?所以,解决风险挑战,让生活过得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书里从风险应对的角度,对许多人类创举做系统解读,这些创举未必对生产力有影响,但却提升了人类应对风险和不确定性的能力,所以,也是积极的、对文明化进程有贡献的创举。

第一个最重要的人类创举就是各种迷信的发明。大家可能跟我一样,以前也是觉得迷信是非理性的、非科学的,怎么可能对人类文明化发展有实质性贡献呢?我在第二章非常详细地谈到,迷信的发明实际上是人类对风险和不确定性的一种反应,而且迷信使社会建立规则和秩序,使人们能够更好地进行跨期合作互助,提升彼此应对风险挑战的能力。如果没有迷信,人类就难以建立规则和秩序,至少规则和秩序的成本会出奇地高,也没办法启动人类文明化的进程。

这样说,很多人会觉得不可思议。我在湖南出生长大,湖南人讲迷信,但,我到香港后发现,香港人、广东人以及沿海的福建人和浙江人都比湖南人更加迷信。

为什么沿海地区比内陆湖南更加迷信呢?一个重要原因是沿海渔民,过去要经常去深海打鱼,面临很大的生命风险。渔民们怎么办呢?要么就干脆放弃打鱼,要么就发明迷信,比如编造一些天后、妈祖神这样的虚构故事,每次出海前,先举行一些仪式祭祀妈祖,给每个人壮胆,让自己感觉得到天后的保佑了,所以,下海不会有问题了,提升心理上应对海上风险的能力。

再就是迷信对规则与秩序的建立很关键。小时候大人会给我们讲,你要守规矩、讲道理、遵守文明行为,否则,哪天下雨时,雷公神要打你的。对我们老家的小朋友来说,其他的说教都不管用,一说到雷公要打你,绝对管用。我的意思是,正因为雷公神有这么大的威慑力、整天盯着我们,所以,小孩子们才有行为规范,讲规矩。

通过雷公,可以看到,人类社会如果没有那些鬼神,没有迷信这些虚构故事,真正要消除野蛮、走向文明,是非常难的。

第二大类创举就是婚姻、家庭以及家族宗族的发展。第四章花了蛮多篇幅讲人类婚姻的起源和演变,其中重点谈到,实际上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为爱情找到落脚点,而是为了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例如养儿防老的问题,还具有“你耕田来我织布”“寒窑虽破能避风雨”这些劳动分工、风险互助的功能;不只是中国如此,在印度、欧洲、非洲、美洲大陆,到处都是这样。当然,仅靠男女结婚成立小家庭,还不够,在这个基础上,还需要建立更大范围的家族宗族组织。从周公到孔孟,到汉朝,特别是宋代的儒者,都把建立强大且凝聚力高的宗族网络成为重要愿景,以此给中国人提供一个更大范围内进行资源共享、风险分摊的“内部金融市场”,以提防经济风险生活风险,也为了应对战争风险和其它天灾人祸风险。

陈志武精辟总结婚姻:千百年来婚姻都是谈利益,不是谈感情(来源:本站研究局)

现在出现一些新名词:恐婚、厌婚,就是不想结婚的意思。有一些年轻人即使结了婚后也不一定想生小孩,叫恐育。怎么理解这些现象呢?物价高、房价高、养育成本太贵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我也要强调,今天不只中国社会年轻人不想结婚或恐育,这是全球范围内的普遍现象。

美国在1960年,100个18岁以上的成年人里,只有24个是单身生活。到了2008年,100个成年人里有48个人单身生活;到今天,超过一半的成年人是单身生活的。这说明,美国社会在过去60多年里,结婚生活的人越来越少。在西欧、北欧,这种趋势更加明显。许多拉美和亚洲国家也是这样。为什么全球有这样的趋势呢?

中国四十几年的快速增长,商业市场和金融市场的突飞猛进,给人们提供了众多避险工具,靠市场就能实现安身立命,把原来通过婚姻家庭、通过养儿防老,还有族人间的互动网络,所实现的经济功能,现在改为由金融产品和商业产品取而代之。这一方面把婚姻家庭从原来的避险目的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让很多人觉得婚姻、生育不再是必需的。

以前没有金融和发达的商业市场,人们为了更好地生存,为了解决生老病死风险、给生活以安全感,不得不去跟一个男的或者女的结婚,有没有感情基础、喜不喜欢都无所谓,包办婚姻也行。为了利益,他们不得不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在今天的世界,一旦商业市场、金融市场还有政府的福利支持越来越丰富,婚姻和家庭就越是从经济需要中解放出来,从此使得婚姻和家庭,甚至宗族关系,更多以感情为基础,而不是以利益为基础。

女性学历越高越不想结婚?背后的道理蛮简单(来源:本站研究局)

女性学历越高越不想结婚?背后的道理蛮简单(来源:本站研究局)

从这个意义上,很多父母可以放开心态,去看待子女恐婚恐育的事情。我自己也有两个女儿,我也希望她们都能成家、生小孩,过一种我们比较熟悉的生活。但如果实在她们不想结婚,或者是结了婚不想生小孩,最终也会接受的。

耶鲁教授陈志武:我不会催我女儿结婚 做父母都该看这个视频(来源:本站研究局)

作为父母,我们都希望子女能过得幸福的一生。但幸福不幸福是非常个人化的事情,父母的生活方式是父母的,未必是子女喜欢的生活方式。既然如此,只要子女自己觉得幸福,具体她们的生活怎么安排,那是他们的事,做父母的就需要看开一点。

今天不只是在美国、欧洲,包括在中国社会,婚姻的内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背景,中国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之前,婚姻跟政府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纯粹民间的事情。有政府盖公章的结婚证,在中国最早出现是在三十年代末期,那时候南京政府搞了一个“新文化运动”委员会,所以,结婚证上先出现了“新文化运动委员会”的公章。在那之前,中国社会的婚约完全是民间自己签的,跟政府没关系。之后,就是政府对个人婚姻的不断介入,不断强化管控。

这个情况不只是在中国。之前,美国人的结婚跟政府也没任何关系。但后来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政府福利越来越多,有了政府福利,结婚证是不是政府认可的就变得很重要了。比如,如果是政府承认的婚姻,就可以决定你和一个美国公民结了婚,是不是可以申请移民美国,成为美国合法的公民,是不是能享受退休福利等等。

耶鲁教授陈志武:婚姻其实是种社会福利(来源:本站研究局)

前些年美国政府做了一个统计,发现美国人因为结婚证这一张证书就带来一千多种婚姻权利。政府介入婚姻以后,这对传统人类婚姻是一大革命,是个大修正。

从这个角度看,可能只要这些跟婚姻有关的权利和利益继续存在,特别是那些政府提供的福利还存在,人类婚姻制度就会继续存在,只不过某些性质和内涵会发生变化。中国这方面的变化已经非常明显。原来你是不是可以买房子,跟你有没有结婚或结了多少次婚是没有关系的。但现在你能买房多少套,也跟你十分结婚捆在一起,婚姻权利中又多加了一项内容。

书中还从避险的角度谈到国家的起源与作用、宗教的起源和作用,以及商业市场、金融市场的避险价值。比如,如果大禹治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形成的原因的话,那么,“治水”也是解决一种风险,就是水灾风险;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国家因战争风险而发明,那也说明国家的目的是为了解决风险挑战。而跨地区的商业市场、针对各种风险的保险产品以及其它金融产品,这些发明和发展都强化了人类应对风险的能力。正是这些方方面面的人类创举,即使它们没有帮助抬高物质生产力,也给人类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因为它们降低了天灾人祸对人们生活的冲击,使人类的日子过得更加安全。生产力度量的是人类驯化自然世界的能力,而风险应对力度量的是人类建构人的世界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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