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十全

图/杨之仪

时间是一把剪子,在漫长的岁月中剪出各种不同的人际关系,剪出记忆中的一抹熟悉气味,剪出一段熟悉的生活符号,无论什么可能,剪子的对口就是生活。穿梭在生活中,或许过去的温度已消逝,但文字是否也会随着生活而逐渐失去它的热度?因为担心,所以每每要煮字温文。

小学升四年级前的暑假有个台风天,不知怎的,一位陌生的女人突然出现,自称是父亲的旧识友人。当然父亲的朋友相当多,自称是其女友的也时有所闻,那时母亲已去世多年。年轻时的父亲一向西装笔挺,即使夏天也一丝不苟,印象最深的是他西装口袋上,永远露出的一截细致白方巾。后来看了一九五三年威廉.惠勒拍摄的《罗马假期》里,葛雷哥莱毕克的绅士行头,才顿时明白,那可能是父亲那年代心目中的老派体面与浪漫吧。此时的父亲因故远渡东洋已三年,但我想他留下的浪漫还未消散。

那天风雨交加,这个女人手提一只鸡出现在家门口。此时的家是由父亲和继母组成的,外婆过世后,这儿成了收容我姊妹的地方。「我是来看郑桑的三个女儿!」这个女人开口,她站在亮晃晃的屋外,面对着阴暗的屋内,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身形瘦长,穿着无袖的花洋装,两只胳臂被屋外的雨淋得湿答答。

继母来不及反应,她已迳自入内,布巾里的鸡伸出头四处张望,还「咯咯」的叫了两声。「不好意思!来打扰!我探听很久才找到这,是来看郑桑的女儿……,以前我有困难的时候,郑桑帮助过我……。」她开始细说从前,以及她和父亲过往的交情,说到最后:「好不容易找到这儿。」才停止。

「我没恶意,太太不要担心!」她顿了顿,好像还有话未说完:「…啊,不知郑桑在外还好吗?」继母没表情只是冷冷地站在门口。

这时我总算看清了她的面容,一个约四十岁的女人,面目清秀。「妳就是郑桑的最小女儿吧?我在妳高雄阿嬷家看过妳,都长这么高了,但实在太瘦了!」也许最后一句话激怒了继母,她没好气问道:「妳到底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来看看郑桑的小孩!顺便带只鸡来给她们补补!」听到有鸡肉吃,我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早继母还推说这天有台风买不到菜,凑合酱瓜配稀饭就好,和继母住的两年多来,餐桌上永远只有芹菜炒豆干、咸鱼、空心菜,我几乎忘了鸡肉的味道,忘了外婆满桌佳肴的幸福。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注视着这女人,觉得她简直是老天爷派来的好心人。

「别担心,我煮完一锅十全大补给这几个孩子吃就走!家里有十全么?」她突然问道。面对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女人,继母沉着脸勉强道:「没有!」

这个陌生的女人听了随即丢下一句「我去买」就出门了,留下满屋子的疑问和一只不断在啼叫的鸡,外面风雨正大。

多年后父亲回来,我问起他有关这陌生女人的事,父亲先是一阵惊讶,沉吟片刻后说:「那么久远的事了,她都没忘!」父亲也许不了解,当一个人越想知道自己是否忘记时,反而记得更清楚。

女人回来后连头发都湿了,一进门带着一股香浓的中药味。不知是因为她的湿发让我不忍,还是那股熟悉的外婆厨房的中药味,我对她的好感徒增了十倍。继母打量着她,对她的态度好像没先前的冷漠,但仍板着脸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不速之客。

「十全,夏天清补的十全,和冬天的药材不大一样……」她如数家珍。

一阵子后,继母对她明显放下心防,两人开始商讨如何杀鸡,揭开了共同的话题,一刹那间我差点以为她们是多年的朋友。待滚烫的水开了,女人教继母把那只放过血的鸡丢入大锅中以便拔除鸡毛。

终于,继母忍不住了:「请问姐啊!妳是怎样和我丈夫相识的?你们是不是有一段……?」女人瞬间瞪大了眼睛:「妳千万不要误会妳丈夫,都是我一人单相思,从小我们就是邻居……,唉!我爱不到啦!哈哈哈…」她说着害羞的笑了起来。

「喔…喔,是这样喔!」最后的那个「喔」字未说完,继母已眉舒眼笑收拾最后的一丝疑虑。难掩宽心后的和悦,她同情的说:「唉!女人千万不要这么憨……」继母好像找到倾诉的人,开始述说她目前正经历的「憨」,替男人照顾他的孩子,她越说越起劲,完全忘了一旁的我,就是那男人的孩子。

此时鸡毛散落一地,女人沉默的拿起扫把,眼睛专注的看着地板,好像地上有许多值得捡拾的东西,这时我才发现她的侧脸线条很美,有一只笔直坚毅的鼻梁。窗外风大雨大,窗内炉上的十全正在咕鲁的冒着烟气,当归、川芎、熟地的特殊气味沁润着木柜、桌椅、墙上的钟。恍惚间,一股古朴典雅的气味,锁住了当下的琥珀时光。

继母的滔滔不绝和这陌生女人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充满对眼下的抱怨,一个落满了过去的尘埃。时间接近中午,药材熬透被捞起弃置,陌生女人将鸡肉倒入浓郁的汤药中,待鸡肉熟透,她将煮好的面线分碗,倒入汤头和鸡肉块,一碗香喷喷的十全大补面线就完成了。

年长成家后的夏冬两季,我总会做顿十全大补鸡汤,补偿过去的自己,并将所有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掺入这古朴浓郁的十全里。

父亲过世前的几年,一次与他闲聊又谈起这个女人。父亲坦言,那是他从不为人知的一段。我想,爱一个人最好远离他,完美的距离才有完美的想念。

在这个故事里,我看见的版本,和继母看到的版本,及陌生女人自己的版本,还有父亲想隐藏的版本,可能都不一样。故事是容器,装载了各自陈旧的年华。

天冷了,十全大补的药材香再度飘散整个屋内,从锅盖冒出丝丝缕缕烟气,在空气中形成一个潜藏,一道暗影,都是人间且歌且行的自我照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