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代写家传的女生,为那些并非创造,而是承受历史的人留下记录

很多老人苦了一辈子,以为自己的经历毫无价值

哪怕子女找人想写下来,他们还要一遍遍确认:后人真的会看?

「你们做的这件事功德无量!」前天,韩馨儿到上海向一位94岁老人送一本他老同事的家传,又听到了这句熟悉的评价。

老人家说,家传记录的东西,以后不会再有了,档案可能也没了。

他其实不算普通人,是民国期间的大学生,加入了地下党,后来官至正厅级,离休干部。

但哪怕是这样的身份,他都意识到,如果没有一部家传留给后人,离开单位十来年之后,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经历的事情。

十几年前,一位记者建议他写下自身的经历,说那就是一部活的历史。他写了六七年,最终形成了一些零碎的片段,无力终稿。

韩馨儿没有参与这位老人家的传记,她毕业的时候,这部家传已经做好了,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老人家。

与他一样,每一位家传采访对象,都与她们保持着长久的关系,一些家庭关系和往事,甚至比家人还要清楚。

作为一个代写家传的记者,与一般传记重点突出光鲜亮丽不同,家传的很多事迹显得有些沉重,这也与团队的初心有关——在绝大多数作者书写别人的成功时,她们为这些并非创造历史,而是承受历史的人留下记录。

月薪2000的记者

2020年大学毕业后,韩馨儿回到杭州老家准备找份工作。她在网上浏览岗位时,发现了一个叫「家传」的项目,引起了她的强烈兴趣。

大学期间,她很关注奥斯维辛议题。20世纪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代,不管在欧美还是中国。某种程度上,历史书写就是为人类的苦难作证言,为后人提供「教训」,不再重蹈覆辙。为这些并非创造历史,而是承受历史的人留下记录,她觉得这事很酷。

查了一下资料,发现这个公司没有一个员工,只有一个空头的发起人朱子一。再一查,发起人南方报业调查记者出身,上过央视,也上过纽约时报,这令她特别好奇他对历史的看法。

办公室倒有一间,在一家高校园区,发起人是这家高校一个研究中心的负责人。她一想,崔永元也在中国传媒大学办了个口述史研究中心,看来媒体人一上年纪,都有类似的念想。

发起人跟她画饼,她也看了那些作品,确实令人心动。

但现实是,这都算不上一个团队,项目本身也在亏损边缘,收入只够支付房租。有些项目,因为当事人付不起费用,但因为内容很有价值,贴钱在做。

哪怕这样,因为没有实习经历,发起人还看不上她。但考虑到她读书足够多,倒愿意支付2000元月薪,供她边实习、边训练。

韩馨儿是浙江人,她凭直觉,这事很有价值,应该也有用户愿意付费。

她给自己设立了一个目标:将读书期间积攒的零花钱用完,如果项目还没成型,就放弃。

故纸堆里的蛛丝马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韩馨儿经常气得发起人发疯。有次急了,他说,像你这个样子,要是在其他单位,早被开除几十遍了。

但传主很满意,因为她懂历史,阅读广泛,能跟传主做高质量对话;她很真诚,每个人都觉得她很靠谱,没有商业味。

疫情放开后,出差方便了。她觉得不能总是做「跟屁虫」,关键是,跟在发起人后面,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多,不会有成长。

正好广州有位企业家,原来是厅级干部,只因得罪了分管副市长,愤而下海,成就了自己的事业。此时趁着疫情停顿,正在给儿子交班,就想写部家传。

出发前,韩馨儿先利用发起人「杭州市高层次人才」的学术研究「特权」,取得学术资料库的支持,帮助查找了所有相关的资料,却未能找到何总祖父——新中国成立前当地商会会长的任何资料。但充足的准备工作,让她与何总对话时头头是道。

直到半年后家传即将完工,何总偶尔得知祖父字「策三」,重新燃起了寻找祖辈的希望。韩馨儿直接与当地档案馆联系,终于找到了一纸1947年5月10日填写的《甲种公职候选人检核履历书》。

更惊喜的是,上面有清晰的证件照!

这是何总平生第一次看到祖父的样子,他发微信说,「眼泪夺眶而出」。

隔着屏幕,她都能感受到何总的心跳,因为她自己都狂喜不已。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何总祖父作为商会会长,面对通货膨胀,曾经发行过商票,有过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直到这一刻,世人从此记得,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意气风发地存在过。

此后,广州成了韩馨儿的「福地」,每次出差,何总都要请她在高档餐厅吃饭,关心团队成长。直到最近,她与广州一家高校项目合作,并在广州成立分支机构。当然,也成了整个家传团队的核心人物。

不独广州,她们的传主已遍布五国和20省,走到哪里,她都有「家人」接待。包括一些年轻人,虽然老人年纪尚轻,但他们觉得此事有意义,也都成了她的「粉丝」。每到一地出差,她都要见见他们。

但更多的传主,都极普通。比如一位特殊年代在胡耀邦的邻居家做保姆的老人,在胡被批斗时,没有人敢去照顾,只能在卫生间喝凉水。是这位老阿姨,不顾风险,每天烧好开水给胡送过去。在那些年里,领导被整,是这位老阿姨不领工资,照顾他家四个孩子,成了事实上的家长。

如今,这些孩子都在国外事业有成,其中一位还兼过华为的首席科学家。当韩馨儿受他们之托,找到已经去世的老阿姨老家时,孩子们听到母亲当年的事迹,都惊叹不已。他们无法想像,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环境中,大字不识的母亲,竟然有如此勇气,凭着人心的良善,明目张胆地对抗了黑暗。

他们这才发现,他们对母亲其实是陌生的。还有些父子,因为写了家传而抱头痛哭,终于重新理解对方。

「读了家传的子女,会发现70%以上的事情他们不知道,或者理解有误。」韩馨儿说,很多老人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有价值,子女更是无暇仔细了解他们的人生,「很多老人犹豫不定,是担心后人不领情。如果有后人鼓励,他们会很乐意做这件事。」

一起走出历史的阴影

每户人家都是一部中国史,分布在长三角、美国的沈家尤其是。作为晚清官宦人家的孩子,沈老读书时接触了李叔同、马叙伦等人的新思想,如同《家春秋》主人公故事,逃婚下到南洋。

在爪哇,他与另一位逃婚的女子相识,并在那里生子成家。但因为后来的战乱,他们一家回到祖国,定居上海。沈老自己是国民政府侨务委员会的中层,子女则全是地下党。

如今,沈老及长子长女早已去世,留下大量文稿和4000余幅照片。

沈老的孙辈找到韩馨儿时,已经花了大半年时间,将照片分门别类整理好;文稿则装在一只箱子里,尚未想好是否扔掉。她们希望,整理出现有档案,并在此基础上各自写一些回忆文章,汇总成一本纪念文集。其中祖父祖母一章、父辈每户人家各一章,然后交给家传统一编辑。

韩馨儿将这些东西全部带来了编辑部,叫来几位研究生,将这些书稿全部择精整理出来,并写作了时代背景,活脱脱一部新中国苏南经济史。

又通过查找档案,厘清了许多历史上悬而未决的问题,有特殊年代的丑恶背叛,也有一家人的美善宽容,上两代人的面貌逐渐丰满起来。

但小姑姑对此很抗拒。

在特殊年代,她陪父母一起住在石库门里,眼看着被抄家、父亲被罚扫大街。对她而言,打开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就像撕开已经结痂的伤口,令她苦不堪言。

直到她被侄女们带到曾居住过的石库门,经历了半天的讲述,她突然发现,好像反而长舒了一口气。离开老房子的时候,感觉终于从一生的心结中「走出来了」。

后来韩馨儿看到一位心理学家的说法,才知讲述本身也是心理疗愈的过程。正如她第一次接触这个工作时的感受:为这些并非创造历史,而是承受历史的人留下记录,这事很酷。

传主成了「专家」

沈家主持这项家族志项目的是孙辈「小沈」,也有70多岁了,是一位知名的投资人。在此过程中,她可能成了这个领域的专家,发言每每令韩馨儿震惊:

「口述历史绝对不是讲述者说什么,就照实记录下来那么简单。也需要记录整理者有卓越非凡的历史眼光,以及小心求证的谨慎态度。」

「采访整理一本出色的口述自传,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传主和采访整理者之间,不但有人和人之间的渊源、信任,还需要一个能讲,一个会听会提问,缺失了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可能成就一本佳作。」

「口述材料的剪裁取舍,也是采访整理者的一份责任。哪些是不愿意公诸于众的,哪些是自己应该把关的,都必须慎之又慎。」

「有句老话“百年无废纸”。你可能想不到,就是很多人当作破烂儿扔掉的东西,会被人郑重其事地收藏起来,甚至摆进博物馆。周之江说,千万别看不上它,这些边角废料里,有个体悲欢,也有民族记忆。」

这些金句,时不时被她扔到群里,引起惊呼。

正如她所说,记者和传主双向互动,韩馨儿找到了祖父沈老的出生地,孙辈们赶来凭吊了一番;发现一对80多岁的夫妻,竟然是表叔侄关系;发现远在太原的一位传主,竟然与他们家是表亲关系,新中国成立前是邻居、同为地下党,1970 年代以后失去联系……

就像破案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挖下去,全是恍然大悟!这部原本只做一册的家传,最终变成了祖辈一部、子女辈四部。剩下的两位原本只打算写几篇纪念文章的孙辈,也决定将父辈的经历单独写作出来。

其中一对老人,竟然从地下室又搬出4000余幅照片。看到韩馨儿带走数字化处理,从此可以在家传APP上分享给家人在线查阅,晚辈如释重负!

在这些年里,很多高校的公众史学和数字人文学科纷纷与韩馨儿合作,她也成为这个领域的专业人士。贝克尔那句「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演化为团队的slogan:抢救、传承家庭记忆的价值。

结识在电线杆上

夕源是这个团队里最年轻的成员,虽然她已经工作了10来年。她最近在湖北采访一位乡镇企业家徐总,被抓住机会介绍对象。

一年多前,一位武汉的读者给韩馨儿发来一张电线杆广告照片:诚聘兼职写回忆录的人士一名。

读者说,他不知道是不是骗人的,但也许真能帮助到老人。

乍一看颇有「重金求子」那味儿,在这个网络如此发达的时代,显得有些滑稽。但一想到,老人也许真的找不到人,才出此下策,又感到有些心疼。

老人经历也很波折,身体也不大好,甚至拒绝与记者见面:怕见面紧张,胃疼。

这一年多时间里,双方只通过语音交流,现在到了收尾阶段,夕源前往湖北,与传主当面访谈、对稿。

结果,这一留就是十几天,到现在还没回来。

夕源说,老人特别节俭,虽然也做过镇长、办过企业,但家里几无一丝奢华之物,连一幅字画都没有,听得韩馨儿心疼,说干脆请西泠印社的书法家给他写一幅。

为表对记者的敬意,老人特意给她订了清雅的民宿,每次都在小区门口亲自接送,甚至,介绍起了对象……

其实徐总的企业是有员工的,但几年下来,一直完不成,竟然逼得到电线杆上贴小广告。

在多数时候,帝王将相巨细无遗,而普通民众则如白云苍狗,缺乏历史存在感。像徐总这样的老人,本可能在默默无闻中离开,如同草木般被历史迅速分解,不留任何痕迹。正如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一句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但因为记录,让一个个鲜活的人,组成了一个星球、一部历史,如大江大海般,在世界上真实存在、永远流淌!

夕源说,她在武汉看到了长江日夜澎湃,那是每一个人的大江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