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血親之名的罪惡?德國「阿拉伯黑幫家族」的地下世界

阿拉伯帮派家族,近年来成为德国舆论延烧话题。图为德国影集《4 Blocks》,剧情围绕着柏林的黎巴嫩家族帮派老大「东尼」(Toni)而展开,图中为负责为他掌管毒品生意的亲族手下。 图/《4 Blocks》影集

今年2月,德国《明镜周刊》以〈黑帮家族权势〉为封面标题,报导「阿拉伯家族帮派」在德国如何「长期藐视公权力」,政府近期又是如何「反击」;可说是自2018年年中以来,德国黑帮家族的舆论高峰。

德国所谓的阿拉伯、中东裔家族帮派,是以土耳其、黎巴嫩、巴勒斯坦等移民为主体,且常具有血缘关系的家族犯罪群体。他们与一般组织性犯罪不同之处,便是亲族内部相互支撑、保护的凝聚力;30余年以来,在德国建立了与国家法治平行的地下犯罪网络。

过去一年来,德国媒体和社会大众对这些具阿拉伯、中东移民背景的黑帮家族极为关注,各级政府也开始积极打击其日渐扩张的组织性犯罪势力。查看Google搜寻趋势的相关统计资料可以发现,约从去年7月起,德国境内对「黑帮家族」(Clan)的搜寻总数频繁飙升,近5年来的高峰则发生于去年9月。

恶名昭彰的「雷默家族」(Remmo-Clan)成员——尼达尔.雷默(Nidal Remmo)——在柏林滕普尔霍夫机场遗址的公园惨遭刺杀。这位36岁的阿拉伯帮派份子,光天化日竟在妻小和众目睽睽之下被公然谋杀,不仅震撼了柏林,那八声枪响也成为唤醒国家政府的重要警号。

图左为今年2月,德国《明镜周刊》以〈黑帮家族权势〉为封面,报导「阿拉伯家族帮派」,可说是自2018年年中以来,德国黑帮家族的舆论高峰;图右则为德国的黎巴嫩裔作家盖德班(Ralph Ghadban),他在2018年出版的《阿拉伯家族帮派:被低估的危险》(Arabische Clans: Die unterschätzte Gefahr)。 图/《明镜周刊》杂志封面、《Arabische Clans: Die unterschätzte Gefahr》

▌以亲族之名:德国的「阿拉伯黑帮家族」

在德国的中东裔黑帮家族,活动范围主要聚焦于柏林、不莱梅、下萨克森,以及北莱茵–西伐利亚等地区;如同全球大部分黑手党一样,他们的罪行包括窃盗、毒品及人口贩卖、勒索保护费,以及各种暴力犯罪等。

官方最新的数据指出,光是在北莱茵–西伐利亚一邦,目前至少计有108个规模不一、以同姓家族为单位组成的阿拉伯黑帮家族。比起去年的50几个家族,多出超过一倍。不过,此数量在短短几个月内加倍,并非都是因为犯罪分子更加猖獗,而是因为警方过去一年配合行政机关的扫黑新政策,投入更多人力资源、全力追查的结果。

除了北邦的黑手党家族,最常引起全国关注的,其实是柏林几个大帮派越来越大胆的犯罪行为。例如2014年,柏林「西方百货」(KaDeWe)发生一宗夸张抢劫案。当时5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在圣诞节前百货公司正繁忙之时,于上午10点多从侧门闯入,并以锤子和斧头打破一楼珠宝商的玻璃柜,不到两分钟就搜刮了价值逾81万欧元(折合约新台币2,800万)的手表和饰品。

所幸在全国及其它欧盟国家的全力追缉下,警方于四个月内捕获了其中三名嫌疑犯。当中,26和29岁的堂兄弟Khalil和Jehad,皆为柏林「Al-Zein黑帮家族」的成员。

2014年,Al-Zein黑帮家族成员闯入柏林「西方百货」,不到两分钟就搜刮了价值逾81万欧元(折合约新台币2,800万)的手表和饰品。 图/柏林警方监视器画面

在全国及其它欧盟国家的全力追缉下,警方于四个月内捕获了其中三名嫌疑犯。当中,26和29岁的堂兄弟Khalil和Jehad,皆为柏林「Al-Zein黑帮家族」的成员。图为当时案发后的现场封锁场景。 图/路透社

▌柏林地下世界:Al-Zein家族&雷默家族

Al-Zein家族是德国势力最大的中东裔黑帮家族之一,成员高达5,000至1万5,000人,家族老大则是人称「柏林教父」的Mahmoud Al-Zein。

Mahmoud Al-Zein在80年代来到德国,自称是来自黎巴嫩的巴勒斯坦籍难民,寻求庇护。在德国期间,Mahmoud犯下毒品贩运、人身伤害和强盗等多项罪刑,2003年更遭柏林邦刑事调查局(LKA)发现,他其实出生于土耳其,是土耳其公民。

尽管移民局立即启动遣返作业,但却遭到土耳其内政部长拒绝。土耳其主张,Al-Zein的土国国籍早在2002年被取消;Al-Zein自己则否认曾持有土耳其护照,并坚持自己出生于黎巴嫩。国籍混乱使得Mahmoud意外成为德、土两国之间外交冲突的主角。

Al-Zein家族是德国势力最大的中东裔黑帮家族之一,家族老大则是人称「柏林教父」的Mahmoud Al-Zein。 图/Spiegel TV 截图

Al-Zein家族的真正籍贯和国籍为何?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大部分久居德国的中东黑帮家族的共同困境。他们大多来自土耳其、黎巴嫩、叙利亚三国的交界地区,属母语为阿拉伯语的玛拉米耶-库德族(Mhallamiye-Kurden)。除了Al-Zein家族,不莱梅的「Miri家族」、柏林的雷默家族等也都是如此。

除了Al-Zein家族,雷默家族近年来也犯下多起举世瞩目的大规模窃盗行动。2014年10月,几名雷默家族的窃贼,在柏林玛丽恩多夫区(Mariendorf)某间储蓄银行,花了一整个晚上,将银行300多个保险箱一个一个强制打开,窃走总价值约980万欧元(折合约新台币3.4亿)的饰品、现金和金条。

为了不落痕迹,窃贼原打算纵火灭迹,结果意外引发气爆,造成至少一位同伙受伤流血。警方因此循DNA调查,一年后才在罗马机场逮捕该名嫌犯。然而,天价赃物至今仍下落不明。

雷默家族近年来也犯下多起举世瞩目的大规模窃盗行动。2014年,几名雷默家族的窃贼,将柏林某间银行300多个保险箱全部打开,窃走总价值约980万欧元(折合约新台币3.4亿)的饰品、现金和金条。 图/路透社

2017年3月,雷默家族在世界著名的柏林博物馆岛上,再次进行了好莱坞情节一般的窃贼行动。他们侵入柏德博物馆(Bode-Museum),并盗走尺寸全球第二大、重达100公斤的加拿大纪念金币「大枫叶」(Big Maple Leaf)。

雷默家族的两兄弟Ahmed、Wayci,以及他们的堂弟Wissam,事先透过博物馆工作人员了解馆内安全措施,发现位于二楼的员工更衣室,尚未连结博物馆的警报系统。三人于是从更衣室的窗户潜入,并用斧头破坏保护「大枫叶」的防弹玻璃,盗走市价370万欧元(约新台币1.29亿)的大枫叶。

案发后,警方发现博物馆一名保全,突然购买了价值1万欧元的高价项链,反常行径才使得案情有所突破,让警方因此循线追查到与其勾结的窃盗同伙。目前,这四名嫌疑犯都在柏林地方法院受审中,不过大枫叶依然下落不明,警方猜测极可能已被销赃灭迹。

柏德博物馆馆内市价370万欧元(约新台币1.29亿)的加拿大纪念金币「大枫叶」(Big Maple Leaf),在2017年也遭雷默家族窃走,赃物至今下落不明。图为资料照片。 图/法新社

▌新扫黑总动员

面对阿拉伯黑帮家族越来越大胆的犯罪行为,柏林司法机关不得不调整治安策略。2018年,柏林检察官首次援引国会前一年才通过的刑事资产追讨法案,试图没收雷默家族于柏林的不法不动产,包括多套公寓、楼房和建筑用地,市价共930万欧元(约新台币3.25亿)。然而,因为相关法规尚不完备,存在灰色地带,警方的财产没收行动仍待各级法院覆核。因此,那几套公寓的租金收入至今还是归雷默家族所有,使得没收行动效果相当有限。

资产追讨不是执法机关唯一的新手段;为了阻止黑帮家族的犯罪活动,德国各地政府和司法机关推行一系列的新治安策略。例如,柏林另外推出所谓的「属地检察官」(Staatsanwälte für den Ort)制度。由当地检察官承办当地地区案件,进而加强检察官和当地警察之间的合作;柏林此模式也已经成为全国模范,今年1月,黑帮家族温床之一的埃森市(Essen),也仿效指派了两位属地的特别检察官加强查缉。

在北莱茵–西伐利亚邦,基民盟和自民党合组联合政府时,甚至将阿拉伯黑手党家族纳入联合政府的施政合作契约,承诺将「采取『零容忍』策略,以最大程度的监控和通缉行动施压,以有效对付组织犯罪的扩张——尤其是黑帮家族」。

面对阿拉伯黑帮家族越来越大胆的犯罪行为,柏林司法机关不得不调整治安策略。示意图。 图/美联社

2017至2018年间,北邦也因此启动了由欧盟资助的计划「封闭族群次文化的犯罪及扫黑行动」(KEEAS),以便更了解在德国的中东裔黑手党家族内部结构。另外,政府也主张加强不同机关之间的合作和交流,包括警察、海关、国税局,和行政机关...等。

对抗黑帮家族亦是北邦内政部长罗伊尔(Herbert Reul)任内最重要的目标之一。这位部长深谙如何操作媒体,多次参与警察大队的查缉行动,引人注目;他主张「不断发动扫黑行动,像千万针刺一样,扎得黑帮不得安宁、无所遁处」。被称为「万针刺身」(Strategie der 1000 Nadelstiche)的策略也已经成为他的标志名言。

罗伊尔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表示:「这些人应该要知道(⋯)这里治国的方式不照他们家族的规矩在走,而是国家法律!」然而,罗伊尔在同一个访谈中也承认,自己是在2018年夏天才首次注意到黑帮家族犯罪的议题重要性。

阿拉伯裔或中东裔黑帮家族的犯罪行为,在德国显然已是长年治安隐忧,但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才开始成为全国许多邦政府、甚至联邦政府的治安焦点呢?这个趋势,恐怕跟难民危机及德国右翼民粹主义的崛起息息相关。

「采取『零容忍』策略,以最大程度的监控和通缉行动施压,以有效对付组织犯罪的扩张——尤其是黑帮家族!」北邦近年积极扫黑。 图/北邦警方

▌「移难民万恶」的危险谬误

首先,德国这些黑帮家族,大多是上个世纪来自黎巴嫩的库德族或巴勒斯坦难民。1975至1990年间,黎巴嫩发生内战,导致80多万人——包括当地人以及逃到黎巴嫩的巴勒斯坦人——被迫流亡国外。其中一部分的人辗转逃到东德,接着又从东柏林偷渡至西德,向西德申请政治庇护。这些来自黎巴嫩的难民社群,主要聚集在柏林、不莱梅,和北邦的埃森市。

不过,部分从黎巴嫩逃到德国的难民,因为身上没有黎巴嫩的身分证件,因此在德国无法获得庇护,只能以「暂缓遣返」(Duldung)的身分滞留德国。暂缓遣返的身分意味着长期不安稳的生活状态——被缓遣的人每3个月就要重新申请延期一次,无法从事长期稳定的工作。

同时,他们在德国生下的第二代,虽然在德国土生土长,却因为父母没有居留权,也成了持缓遣文件的「外国人」。很多雇主不愿意招聘居留情况不确定的员工,更不愿意为了暂缓遣返身分的人投资三年的职业培训,毕竟受训人员的工作许可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取消,这导致许多移难民后代在德国看不到希望,进而转向犯罪以生存下去。

1975至1990年间,黎巴嫩发生内战,导致80多万人——包括当地人以及逃到黎巴嫩的巴勒斯坦人——被迫流亡国外。其中一部分的人辗转逃到东德,接着又从东柏林偷渡至西德,向西德申请政治庇护。这些来自黎巴嫩的难民社群,主要聚集在柏林、不莱梅,和北邦的埃森市。图为黎巴嫩内战资料照片。 图/美联社

许多移难民后代在德国看不到希望,进而转向犯罪以生存下去。图为德国影集《4 Blocks》剧照,示意图。 图/《4 Blocks》影集

不能否认,德国各地政府确实长期忽视了部分犯罪分子,其背后的家族势力,更错过了提供早期逃到德国的难民,一个完整的安置与融入配套措施,让在德国看不到希望的年轻人,以及家族和团结意识相当强烈的中东裔家族,陷入犯罪的网罗。

国家确实需要阻止黑帮家族日渐猖獗的犯罪行为,但认为「『穆斯林』和『中东人』就是对社会和谐的最大威胁」,这种过度简化的结论却极为不妥。

实际上,德国的组织性犯罪势力,长期以来都是以跨国的欧洲黑手党为主。联邦刑事调查局(BKA)以各帮派组织的社会文化,以及语言等共同特质为基础,将在德国活跃的大型犯罪势力分成以下四种:

(一)摩托车帮会(领导层以德国人为主)、(二)类似摩托车帮会的团体、(三)义大利黑手党(IOK)、(四)俄罗斯–欧亚大陆犯罪组织(REOK)。据悉,BKA将在6月发布的最新报告,可能才会首次特别列出家族帮派的有关章节。

德国的组织性犯罪势力,长期以来都是以跨国的欧洲黑手党为主。图为德国摩托车帮会的「地狱天使」(Hells Angels)。 图/路透社

具移民背景的黑帮家族,确实在德国犯下多起舆论瞩目的罪行,亦是政府近年的扫黑新重点。然而,德国另类选择党(AfD)以及其他右派团体,却刻意忽视背后的结构性问题,反而将2015年以后的难民潮,与中东裔黑手党家族、犯罪行为一概而论,将难民视为主要的社会乱源。这些长期的煽动工程,如今开花结出恶果,成功改变了公共舆论的内容和方向。

眼见比自己更加右翼的政党胜选,很多基民盟、自民党,和保守的社民党资深党员深感不安;为了赢回右派选民的芳心,他们选择采取强硬的治安策略,将执法机构的箭靶,对准具中东血统的黑手党家族上,才让「阿拉伯裔、中东裔犯罪家族」的议题在近年爆发——尽管2015年后逃到德国的难民,与那些黑帮家族什么关系都没有,但仍因为籍贯、宗教等相似的身分特征,而被许多右派人士混为一谈。

失败社会融合政策的历史教训,德国真的记取了吗?2015年,难民危机爆发时,梅克尔政府打开国门,公民社会也伸出援手,给予叙利亚难民安身之处。

相较于1970至1990年代,德国的难民和融合政策的确进步了许多。例如未成年的难民也被纳入义务教育的范围。然而,第一时间的协助之余,德国政府和公民社会需要继续努力的还有——确保那些曾经流离失所的人们,不会成为德国失落的下一代,并将犯罪视为唯一的谋生之道。

失败社会融合政策的历史教训,德国记取了吗?德国需要继续努力的还有——确保那些曾经流离失所的人们,不会成为德国失落的下一代,并将犯罪视为唯一的谋生之道。图为2018世足期间,在柏林移民众多的新克尔区(Neukölln),在一间阿拉伯咖啡厅观赛的孩子们。 图/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