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石桩

「基隆要塞司令部」已成基隆市定古迹。(基隆市政府提供/本报资料照片)

「基隆要塞司令部」年久失修,基隆市政府留下地基,并进行改造。(基隆市政府提供/本报资料照片)

「走,我带你去看我们小时候的家。」返台的某一天,咪咪姐和姐夫在细雨的早晨,开车带我去观赏大家一致称赞的「大基隆历史场景再现计划」。

咪咪姐是我的亲生姐姐,她出生时,爸妈正寄居在基隆三伯父伯母家,当时爸妈已经有了哥哥、姐姐两个孩子,伯父母有一位十三岁的女儿。咪咪姐生下来就黏伯父,一离开伯父就哭,伯父也特别疼爱这个小宝宝。几个月后爸妈要搬到台北时,伯父和咪咪姐这一老一小哭得惊天动地,彼此怎么也不肯放手。一阵吵杂混乱后,爸妈终于松口,难割难舍地把咪咪姐姐过继给了伯父伯母。

爸爸和三伯父兄弟情深,一生没有分开过。只要有机会,爸妈就带我们「回基隆」,感觉基隆伯父家就是我们的老家。

小时家里贫困,爸妈在路边摆一个面摊,面摊后面的小屋子,就是我们全家人的住所。屋子里面有一个大炕,是爸妈和我们四兄弟姐妹的卧舖。炕旁边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两张椅子,是全部摆设,也是我们兄弟姐妹放学后的活动区域。

相较之下,回基隆就好玩多了。红木门打开是庭院,往前走几步上了玄关,把鞋脱在玄关前,穿着袜子就可以踏上木地板到处跑跳了。回基隆常常碰到喜庆宴会,需要对着许多叔叔伯伯叫个不停,最常闻到笋干烧肉的味道,想起这个味道,仿佛又是过年了。

进门面对的是大餐桌,隔着餐桌,可以从木格的落地窗看到后院。餐厅右边就是厨房。娘娘(三伯母)总是在里面大呼小叫的忙着做菜做饭,我们打过招呼,就咚咚咚从后院出去,穿过后院的小路,到海边去玩了。

一路回味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谈着当时的老人旧事,姐姐、姐夫说已经到目的地,在微雨中拉着我下车,向前走去。「就是这里了」,眼前是一面破旧的木门,隔着门框看过去,后面是一大块水泥地,水泥地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一些陈旧却又完整的红砖地基,石桩般立着。房子呢?我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残垣破瓦。想到房子,想到里面的欢声笑语,以往的人,以往的情,好像都在微雨中消失了。

咪咪姐告诉我,因为房子没有好好维持,失修破烂,终于倒塌了。市府有心,把上面的木造材料拆除,留下了地基,当成古迹保留了下来,成了知名的「基隆要塞司令部校官眷舍」游览区,让游客瞻仰凭吊。

「再带你去看要塞司令部。」咪咪姐带我到了另一个重建的古迹保留区,领着我走上二楼,指给我看:「这里就是爸爸当年上班的地方,他带我来过几次,我还有一点点印象。」

读着墙上铜牌介绍「要塞司令部」内容,我受到第二次震撼。「基隆要塞副司令」是我们从小知道也听惯了的伯父的官阶。对小孩子而言,只是伯父的代名词,是个没有意义的称谓。看到司令部铜牌上的解释,我才明白,基隆要塞是台湾北部防卫的第一线。在那个时代,总司令由台北的高官政要兼任,而副司令要掌大权,负保防全责的。

原来我们常常撒娇嬉闹的三伯父,一位温文儒雅,生气就拚命写毛笔字的老人家,当时居然是国家镇守北疆的石敢当。

我在记忆深处挖掘,知道照顾我们一辈子的长工王永贵,是伯父的传令兵。伯父在台北买了个违章小屋,让爸妈去开面摊维生。爸妈从基隆住处搬出来时,伯父要王永贵跟着爸妈一起去台北帮忙。我仿佛明白,为什么回基隆时,娘娘总是在厨房忙,一肚子火,原来她的得力助手,被伯父拨来照顾我们了。我感受到伯父对爸爸,这个小了十岁的弟弟,充满怜惜,时时暗伸援手的温柔。突然了解,当年爸爸在妻病子幼的穷困无援中,撑着这个家,原来是背后有一块巨石,随时可以靠上去喘一口气的。

咪咪姐常说,她觉得最幸运的,就是当年爸爸妈妈把她送给了三伯父,三伯母。这对养父母对她,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娇宠。

很奇怪,别人家做官都是越做越有钱,只有伯伯家越来越穷。娘娘常隔着篱笆向隔壁许妈妈家(作家温小平的外婆)借钱。我们从小就不明白,伯父明明官阶最高,为什么都要跟官阶低的人借钱?

后来才知道,当时大家生活困苦,都是分期付款买冰箱,买电视。买时需要人作保,就来找伯父。大同公司看到是伯父作保,马上成交。而只要来上门的军中属下,选区居民,伯父一概不拒绝,替他们作保买家电改善家庭生活。那些后来付不出钱的,都得伯父买单代付,所以常常发薪水的第二天,大同公司的职员就来把大部分薪水拿走了。

娘娘气得跟伯父大吵,伯父只是苦笑地说:「都是穷乡亲,老部下。人家也是付不出来才赖帐的。」娘娘大骂:「每个穷人家都比我们有钱。」原来就算伯父退役了,他也还要顾着老部下们,替他们担一部分家中辛苦,默默的在最看不见的角落支撑着大家。

穷苦是看得见的。一次台风过后,爸妈带我们回基隆探访,看到伯父和咪咪姐冒雨穿着雨鞋,在后院泥泞中捡拾被风吹落的屋瓦,形状还整齐的,就堆叠起来,等着天晴修补屋顶。还有一次,看见他们拿断裂的木块,修补着破篱笆。我和爸爸在风潇雨晦中,站在檐下,帮不上忙。爸爸满脸水,盯着他的老哥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咪咪姐结婚后,知道伯父退休,生活枯燥窘迫,常常塞钱给伯父,要他打小牌消遣。伯父去世后,娘娘在他的一个西装口袋中,找到全部的钱,连信封都没有开,用橡皮筋绑着,写着: 「咪咪给的。」咪咪姐和娘娘两人拿着捆扎在一起的信封包泪眼相对。这位老人,不论困窘,老迈,总是要坚石般为女儿挺着,留下每一丝一亳,不忍动用。

咪咪姐保藏了伯父去世前几个月写的日记,我一边翻看一边笑了起来,日记中常常写着:「今天又打了个小牌,又输了,云(三伯母)打得比我好,赢了些,我深深觉得不应该再做这件事了,应该好好看书写字修养性情。」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咤咤一生,年老了居然为自己打个牌的小嗜好而每天自责。

日记中夹着几张泛黄的旧文件,我好奇地仔细翻看,是三伯父填报,由陆军少将司令核符的作战记录,我抚摸上面手写的字「经过一日一夜之攻击,于拂晓时将山头攻占将敌完全击溃。」「经天昼夜之苦战终被我11D击溃……至廿四日又以七个纵队兵力向我临眴(?)之整八师攻击至六月三十日又被我击退,匪逐向桓台方面溃退。」(战争六十三天,部分字不清楚)「炮兵部队发挥高度效能,匪终以伤亡惨重被击溃退后在衮州附近。」(战争十八天)

这些泛黄纸张上快要模糊的字迹,不是教科书中印刷出来的,是伯父一笔一笔,用他和身边战士的年轻生命,画下的家国血泪。

翻开下一页,是伯父的军履卡。我好奇地看着他从一位砲兵见习,少尉班长,中尉排长一路做到少将副司令的倥偬一生。突然,单位主管姓名中,有三个字抓住了我的注意:孙立人,那位以不满一千兵力,击退数倍敌人,救出十倍英军,打下中国远征军入缅后第一个胜仗「仁安羌大捷」,并训练防守金门第一线201师,对古宁头大捷有功的「东方隆美尔」──孙立人将军。原来孙将军曾是伯父的直属长官,但这样的铁血兄弟,功过都得共享。

在军履卡上,除了罗列伯父的徽章奖励外,在惩罚栏上,居然记着在民国四十三年六月记大过两次, 四十三年十月再记大过一次。而四十三年,刚好是孙立人将军开始遭受清算的一年。

我记起了爸爸曾经说过,伯父因牵涉「匪谍案」两次降职。在那个历史大时代,人们对这种事缄口不语。四十二年后,我却不小心翻到了这一页。我到网上去查看孙立人将军案件,一件莫须有的罪名,牵涉到孙将军周边的三百多位直属部下。网上资料指出,最后因美国干涉,案件没有造成太多的死伤。我似乎可以体会到,一生正直忠信的伯父,为何散尽家财去帮助他的部属们。在他心中,是否体会到老长官的无能为力,手握兵权退敌无数,却手无寸铁护卫自己和部属,所以伯父努力去照顾这些为国弃家的退役部属,努力的站成一块孤傲的石垣,无愧于天地。

日记停在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八号,那两天伯父伯母到台北看了怀孕中的咪咪姐,一起吃了当时著名的徐州啥锅。隔天到我们家和爸妈吃午饭聊天。晚上去看大堂姐,大姐姐约着伯父母去吃他们爱吃的「同庆楼」,吃完饭,正开心的商量着要带些什么菜回去,伯父突然说喉咙痛,要大姐替他打开领带,接着就倒了下去,还没有到医院,人就走了。

我的伯父邱书砚先生,字叔栋。山东大学文学系毕业后,响应十万青年十万军,投笔从戎,黄埔军校八期毕业。戎马一生,保了国,卫了家,宠着妻女,照顾了乡亲部下。无病无痛,飘然离世。

时移日迁,屋倒房塌。但我知道,有些石桩不倒,永远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