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熟悉的家中與世界告別

图/黄思思

【碧舸/摘自微信公众号「三川玲」】

我爸爸在18年前就去世了,那一年,妈妈59岁。两年前,我的继父,也就是妈妈后来找的老伴,也去世了,那一年,她75岁。

给继父办完追悼会的当天,我的二哥二嫂就驾车去老家,把妈妈接到广州生活。

接下来的两年,妈妈就在广州、佛山、北京等儿女居住的城市生活,她住过大儿子家、小儿子家、女儿家、孙子家。我们都对她不错:她几乎不用干家务,也不愁吃喝,生病了一定会有人照料(我大哥是著名的中医),我们居住的房子和社区都雅致舒适,她还结识了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

即便如此,妈妈每隔一阵就在家庭微信群里喊一次:「我想回合川!」

重庆合川是我们的家乡,是妈妈77年人生中主要生活的地方。她想回合川的理由很多:医保报销方便,坐公车不花钱,有吃得惯的食物,有老朋友…

我们不想让她回合川的理由更现实:她生病有人照顾,平时不孤单。

但妈妈这一次坚决要回去。她想回到自己的家,哪怕一个人生活。

2024年年初,我大哥买了房车,打算开始他的新生活─一边开房车旅行,一边在路上给病人看病。他买房车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带着自己的老母亲去旅行。

然而,妈妈并不喜欢新鲜有趣的房车旅行,她就想回老家。最后,那辆新房车的头几次旅行中的一次,就是送彻底下定决心回老家生活的妈妈从广东佛山返回重庆合川。

我之所以也同意了妈妈一个人回老家住,是因为妈妈只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很惭愧,即便只有一个月,那个月我也过得有点艰难。

我17岁去广州读大学,不仅离开了家乡,也开启了我的新生活,这个新的生活里是没有我妈妈的。妈妈住在我家的时候,我经常会夜里突然惊醒,开始想,这个是不是没有考虑好,那个是不是不够妥帖─我对妈妈,有点像对待一位客人。

上野千鹤子在《一个人最后的旅程》一书里说,儿女邀请父母去家里住,不管多么热情,下的决心有多大,都是「魔鬼的呢喃」。父母要是真的去儿女家住,那就是接受了「魔鬼的邀请」。

妈妈选择住在儿女家,能得到满足的其实是底层需求─生存需求和安全需求。在儿女家,她一定能够吃饱穿暖,生病了有人照顾。

保障了生存和安全之外,她需要的是自尊自信,对命运的掌控感。当这种需求得到满足时,她才会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这是一种自我实现的价值。

但是,一个老人如果想在儿女家风平浪静地住下去,只有唯一的选择:放弃对生活的掌控权。但每个成年人都有权利生活在让自己有掌控感的环境里,儿女不应该因为孝顺而牺牲掌控权,父母也不能为了家庭和谐而放弃自己对生活的掌控权。我们商量以后决定,如果有一天妈妈生活无法自理,安全和生存的需求上升到第一位,再让她跟儿女一起住。

妈妈刚回合川没多久,常规体检时查出血糖指数很高,当即被医生要求住院。在她得知自己第二天就可以出院的时候,她才告知了我这件事,并说住在医院的时候,非常想念自己的儿女。

「要是子女在身边,多好。」妈妈说。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口一阵痛楚。我想像着医生找妈妈谈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我想着对睡眠时间很少的妈妈来说,一个人的夜晚是多么孤独和漫长。我打开手机软体开始买票。我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只要她需要我,我几小时后就可以到她的身边。

因为时间并不紧急,我看了看火车票,发现居然有一班火车可以从北京市直抵合川县城。上午11点上车,第二天早上6点就到合川了,下了火车我还赶得上热气腾腾的头锅羊肉粉。

从看见那一列火车的信息开始,我就下定决心,每个月坐火车回家乡看妈妈一次,陪她住一周。

我买的是硬卧上铺,491元。因为我每个月都去,就需要控制成本。成本可控,这件事情才能坚持。

听说我一个月可以回去陪她一周的时候,妈妈高兴得跳了起来,说:「有一种天亮了,太阳出来了的感觉。」

我回去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打扫卫生。3个钟点工,连我在内4个人打扫了整整两天卫生,厨房、厕所、卧室恢复到可以正常使用的干净程度。妈妈年轻的时候,房间不这么干净她是不会躺下睡觉的。

我又花了3天时间,清理了那些好几年都没有用过的空瓶子、塑胶袋、旧家具等。我跑了不止10趟去扔这些垃圾。

我还买了花,茶花、杜鹃、绣球、蜡梅。我要把妈妈的阳台打造成一个花园。既然下这么大的决心回家乡,就要过得舒心,让自己被美好的事物包围。

第二次回家,我把婆婆带回去陪了妈妈一个月。联系了通信运营商,给妈妈订购了一个集手机话费、宽频、有线电视和监控摄像头服务于一体的套餐,这个套餐是我自己组合的,一个月107元。我去查妈妈的话费才发现,她以前光是手机话费的套餐就要128元。一个家,没有一个年轻人处理事情,难免会花冤枉钱。

让我非常意外的是,两个老太太都对装监控摄像头非常感兴趣。她们很高兴,觉得装了摄像头,自己就随时随地能被儿女看见。摄像头还可以通话,当我在广州的二哥突然从摄像头里面喊「妈妈」的时候,妈妈激动得给他跳了一段舞。

下个月回家,我想给妈妈打造一个可以欣赏江景的麻将房。

我妈住的房子有3间卧室,都是临江的。我计划把其中一间卧室里的床和床垫处理掉,摆上麻将桌,这样妈妈就可以叫上她的好朋友,对着辽阔的江景打麻将。

我回家一次,妈妈的生活就被我改造得更美好、更幸福,这就是我一个月回去一次的价值。

我一直有一个愿望,人生到某一个阶段,比如我女儿上大学之后,我就在全世界范围内选我喜爱的城市,去那里住一年,第二年再换一个地方。我突然想,其实我的家乡合川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这种风景优美、生活节奏缓慢、有很多美食的小地方,很值得花人生的一年去住一住。

其实我现在提前实现了这个愿望,不过是微调了─把住一整年变成一个月回去住一个星期。

人有时候不得不面对一些必须完成的任务,但你只要换一个思路,就完全可以把一件事情做成对你来说很有收获的事情。我发现每个月回一趟合川,不仅仅是陪伴妈妈,我自己也非常需要这样一种定期到小城旅行的生活。

我最近看到一个研究结果,说2007年出生的人,平均年龄大概率会到107岁。而像我这样的「70后」,平均年龄到90岁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未来,我们或许都要适应漫长的人生。女性的平均寿命比男性的长,如果不接受儿女的「魔鬼的邀请」,最后几年乃至十几年,可能要面临一个人老去的境况。

只有把一个人老了之后会经历的所有的可能性,一点一点地想过之后,才能为自己人生的最后阶段做最好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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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读者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