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念你们的名字

念你们的名字

念你们的名字。(影片截图)

编按:最近因为鲑鱼之乱,作家晓风女士的这篇46年前的旧作〈念你们的名字〉受到广泛的流传。许多人读来都倍觉温馨,深受感动,因为在那个年代,「名字是天下父母满怀热望的刻痕」。本报征得作者同意转载,作者特地附上后记,表达她写作此文多年后的心情。

孩子们,这是八月初的一个早晨,美国南部的阳光舒迟而透明,流溢着一种让久经忧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宁静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发榜名单寄来给我,一百二十个动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念着,忍不住覆手在你们的名字上,为你们祈祷。

在你们未来漫长的七年医学教育中,我只教授你们八个学分的国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们如何做一个人─以及如何做一个中国人。

我愿意再说一次,我爱你们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满怀热望的刻痕,在万千中国文字中,他们所找到的是一两个最美丽最醇厚的字眼─世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篇简短质朴的祈祷!

「林逸文」「唐高骏」「周建圣」「陈震寰」,你们的父母多么期望你们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黄自强」「林进德」「蔡笃义」,多少伟大的企盼在你们身上。「张鸿仁」「黄仁辉」「高泽仁」「陈宗仁」「叶宏仁」「洪仁政」,说明了儒家传统的对仁德的向往。「邵国宁」「王为邦」「李建忠」「陈泽浩」「江建中」,显然你们的父母会把你们奉献给苦难的中国。「陈怡苍」「蔡宗哲」「王世尧」「吴景农」「陆恺」,含蕴着一个古老圆融的理想。我常惊讶,为什么世人不能虔诚地细味另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我们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不论雅俗,都自有它的哲学和爱心。如果我们能用细腻的领悟力去叫别人的名字,我们便能学会更多的互敬和互爱,这世界也可以因此而更美好。

这些日子以来,也许你们的名字已成为乡梓邻里间一个幸运的符号,许多名望和财富的预期已模模糊糊和你们的名字联在一起,许多人用歆慕的眼光望着你们,一方无形的匾已悬在你们的眉际。有一天,「医生」会成为你们的第二个名字,但是,孩子们,什么是医生呢?一件比常人更白的衣服?一笔比平民更饱涨的月入?一个响亮荣耀的名字?孩子们,在你们不必讳言的快乐里,抬眼望望你们未来的路吧!

什么是医生呢?孩子们,当一个生命在温湿柔韧的子宫中悄然成形时,你,是第一个宣布这神圣事实的人。当那蛮横的小东西在尝试转动时,你是第一个窥得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心跳的人。当他陡然冲入这世界,是你的双掌,接住那华丽的初啼。是你,用许多防疫针把成为正常的权利给了婴孩。是你,辛苦地拉动一个初生儿的船帆,让他开始自己的初航。当小孩半夜发烧的时候,你是那些母亲理直气壮打电话的对象。一个外科医生常像周公旦一样,是一个在简单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入急救室的人。有的时候,也许你只须为病人擦一点红汞水,开几颗阿斯匹林,但也有时候,你必须为病人切开肌肤,拉开肋骨,拨开肺叶,将手术刀伸入一颗深藏在胸腔中的鲜红心脏。你甚至有的时候必须忍受眼看血癌吞噬一个稚嫩无辜的孩童而束手无策的裂心之痛!一个出名的学者来见你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脾气暴烈的牙痛病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来见你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气结的哮喘病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来见你的时候,也许什么都不是,他只剩下一口气,拖着一个中风后的瘫痪的身体。挂号室里美丽的女明星,或者只是一个长期失眠的、神经衰弱的、有自杀倾向的患者─你陪同病人经过生命中最黯淡的时刻,你倾听垂死者的最后一声呼吸、探察他的最后一槌心跳。你开列出生证明书,你在死亡证明书上签字,你的脸写在婴儿初闪的瞳仁中,也写在垂死者最后的凝望里。你陪同人类走过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啊!一个真正的医生怎能不是一个圣者。

事实上,作为一个医者的过程正是一个苦行僧的过程,你需要学多少东西才能免于自己的无知,你要保持怎样的荣誉心才能免于自己的无行,你要几度犹豫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开第一具尸体,你要怎样自省,才能在千万个病人之后免于职业性的冷静和无情。在成为一个医治者之前,第一个需要被医治的,应该是我们自己。在一切的给予之前,让我们先成为「拥有」的人。

孩子们,我愿意把那则古老的「神农氏百草」的神话再说一遍,《淮南子》上说:「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氏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神话常是无稽的,但令人动容的是一个行医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种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同情。身为一个现代的医生当然不必一天中毒七十次,但贴近别人的痛苦,体谅别人的忧伤,以一个单纯的「人」的身分,恻然地探看另一个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贵的。

记得那个「悬壶济世」的故事吗?「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那老人的药事实上应该解释成他自己。孩子们,这世界上不缺乏专家,不缺乏权威,缺乏的是一个「人」,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当你们帮助别人时,请记得医药是有时而穷的,唯有不竭的爱能照亮一个受苦的灵魂。古老的医术中不可缺的是「探脉」,我深信那样简单的动作里蕴藏着一些神秘的象征意义,你们能否想像用一个医生敏感的指尖去探触另一个人的脉搏的神圣画面。

因此,孩子们,让我们怵然自惕,让我们清醒地推开别人加给我们的金冠,而选择长程的劳瘁。诚如耶稣基督所说:「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真正伟人的双手并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它们常忙于处理一片恶臭的脓血。真正伟人的双目并不凝望最翠拔的高峰,它们低俯下来察看一个卑微的贫民的病容。孩子们,让别人去享受「人上人」的荣耀,我只祈求你们善尽「人中人」的天职。

我曾认识一个年轻人,多年后我在纽约遇见他,他开过计程车,做过跑堂,试过各式各样的生存手段─他仍在认真地念社会学,而且还在办杂志。一别数年,恍如隔世,但最安慰的是当我们一起走过曼哈顿的市声,他无愧地说:「我还抱持着我当年那一点对人的关怀,对人的好奇,对人的执着。」其实,不管我们研究什么,可贵的仍是那一点点对人的诚意。我们可以用赞叹的手臂拥抱一千条银河,但当那灿烂的光流贴近我们的前胸,其中最动人的音乐仍是一分钟七十响的雄浑坚实如祭鼓的人类的心跳!孩子们,尽管人类制造了许多邪恶,人体还是天真的、可尊敬的奥秘的神迹。生命是壮丽的、强悍的,一个医生不是生命的创造者──他只是协助生命神迹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们,请记住你们每一天所遇见的不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人的眼泪,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孩子们,这是怎样的权利!

作为一个国文老师,我所能给你们的东西是有限的。几年前,曾有一天清晨,我走进教室,那天要上的课是《诗经》─而我们刚得到退出联合国的消息。我捏着那古老的诗册,望着台下而哽咽了。眼前所能看见的是二十世纪的烽烟,而课程的进度却要我去讲三千年前的诗篇,诗中有的是水草浮动的清溪,是杨柳依依的水湄,是鹿鸣呦呦的草原,是温柔敦厚的民情。我站在台上,望着台下激动的眼神,仍然决定讲下去。那美丽的四言诗是一种永恒,我告诉那些孩子们有一种东西比权力更强,比疆土更强,那是文化─只要国文尚在,则中国尚在,我们仍有安身立命之所。孩子们,选择做一个中国人吧!你们曾由于命运生为一个中国人,但现在,让我们以年轻的、自由的肩膀,选择担起这份中国人的轭。但愿你们所医治的,不仅是一个病人的沉疴,而是整个中国的羸弱。但愿你们所缝补的不仅是一个病人的伤痕,而是整个中国的痈疽。孩子们,所有的良医都是良相─正如所有的良相都是良医。

长窗外是软碧的草茵,孩子们,你们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书香里,书浮在黯红色的古老图书馆里,图书馆浮在无际的紫色花浪间,这是一个美丽的校园。客中的岁月看尽异国的异景,我所缅怀的仍是台北三月的杜鹃。孩子们,我们不曾有一个古老幽美的校园,我们的校园等待你们的足迹使之成为美丽。

孩子们,求全能者以广大的天心包覆你们,让你们懂得用爱心去托住别人。求造物主给你们内在的丰富,让你们懂得如何去分给别人。某些医生永远只能收到医疗费,我愿你们收到的更多──我愿你们收到别人的感念。

念你们的名字,在乡心隐动的清晨。我知道有一天将有别人念你们的名字,在一片黄沙飞扬的乡村小路上,或是曲折迂回的荒山野岭间,将有人以祈祷的嘴唇,默念你们的名字。

──原载于民国64年9月15日《中央日报》副刊。目前收录于九歌出版社《张晓风精选集》(民国93年出版)

〈念你们的名字〉后记

哎,说起这篇旧作(46年前写的)倒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妨拿来说一说。当时文章中有位同学叫陈震寰,后来,他既是名医(蒋方良晚年,常得到他的照顾),也回到母校阳明任教。而前两年,他的儿子也考入阳明,于是他把当年感动了自己的文章传寄给儿子,而他的儿子也为之十分动容。

身为一个作者,让两代人都接受我的书写,大概是我所能得到的最高稿酬了。

至于香港中文大学医学系把它选入教科书,当然也是令我怵然自惕的一件事,手里有一枝笔,就应该好好去写。

晓风 11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