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生存之道】徐正雄/游牧保全

图/红林

离开做了多年的服务业,想转换不同跑道,却频频碰壁。

在报纸求职广告看到一间位于北市半山腰的大学缺「园艺工」,尽管没经验,我还是大胆投递履历。过了几天,应征单位来电,问我是否农科毕业?有没有实际经验?我回,可以边做边学吗?对方说不行,但学校恰好有一个警卫离职,看到我的身高一七五,又是海军陆战队士官退伍,想知道我是否有兴趣当警卫?因现实考量,三十多岁的我,踏入了这一行。

待在服务业太久,我不知不觉成为「拉不拉多性格」的人,与其他刚硬、充满威严的同事很不同。看到学校里的职员,我会嘴角上扬,主动道早安;处理学生问题时,也是用之前在餐厅服务时,「顾客至上」那一套。这样的另类警卫,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

职员和学生觉得会微笑的警卫很稀奇,同事则认为将笑容挂在嘴边的警卫,会被学生骑到头上去。不过,我不为所动,坚持警卫也是一种服务业,只是餐盘里装的是学校安宁与和谐。平静生活没有持续太久,SARS轰然降临,平日总是和学生保持距离的警卫,被迫拿起耳温枪,如医护贴身替学生量体温。

每日上学时间,落落长的人龙在我面前蜿蜒到山下。担心耽误大家的时间,我精神紧绷,而耳温枪似乎比我更紧张,常常故障,我得故作镇静,假装没事,持续重复仪式。在这非常时期,没人想跟别人不同,当耳温枪偶尔出现三十七度以上的数字,好像真的成了一把枪,让我和进入校园的人都化作惊弓之鸟,周围几公尺的空气瞬间凝固。

我得冷静以对,以免引起骚动。

口罩过滤空气,也变成人与人间一道厚厚的墙,那段难熬日子,我常叹息以对。直到某天,一位学生量完耳温,拿起手里的水煎包,要我也替他量一量水煎包有没有发烧,让我忍不住嘴角失守。

好在那场瘟疫来得快,去得也快,学校又恢复昔日静谧。然而,家务繁重的我,在疫后决定辞职,改当机动保全。

机动保全优点是上班时间弹性,缺点是工作地点不固定,得到双北的银行、商办、医院、法院、豪宅等,为休假同事代班。若没去过,上班前一天得先去熟悉环境。另外,有些偏远地点,交通也是无形成本,我试着调整心态,把它们当成短暂旅行。

就这样,我开始了游牧保全生活。

银行是我最常服务的地方,几乎每个地区都有签约分行。某家公股银行,有专属保全的办公桌椅,早上八点上班,而最重要的工作是早上九点和下午三点半得准时开、关门,营业时间引导客人办业务,行员开启提款机时得手持电击棒警戒。那时日子一成不变,唯有墙上各国汇率波动幅度较大,仿佛呈现着世界金融的心跳、呼吸、血压及血氧。

台湾治安算良好,罪犯多以诈骗为主,抢案较少,银行保全更像行员助手。曾以为行员三点半就能下班,从事这一行方知结束营业后,少数客人会走小门进来补办业务,行员送走他们得接着烧脑作帐,虽然我可以坐着看报纸等下班,但若当天的帐对不起来,就得陪行员加班。有次到中和分行代班,晚上十点半才离开,整整上了十四个半小时却没有加班费。归还电击棒、陪同相关主管关上金库,回家已近凌晨。

不管怎么说,在银行服勤仍算单纯轻松的,时间短,业主和客人也相对友善,偶尔还有免费下午茶可吃,不像商办大楼比较复杂。

有次到松江路商办代班,业主为省钱,裁撤室外管理停车位的保全,导致停车场大乱。那天早上八点多,主委气冲冲质问:「为何我的停车位被人占据?」尖峰时刻,我在室内电梯口过滤进出人员,很难兼顾室外,跑到停车场查看,幸好乱停车辆有留电话。我立刻打电话请他移车,主委的追骂却一路相随,前后约十五分钟,直到乱入车辆开走。没想到,下班时总干事对我说:「主委认为你的EQ很好,事件处理得当,希望你留下当固定保全。」

商办大楼的服勤一天长达十二小时,再加上通勤,我每天生活就只剩下睡觉和上班,哪里也去不了,即便这里有年终,也完全不考虑。

本以为商办大楼主委的迁怒,已是保全最无奈的上限,万万不料最痛苦的代班经验,竟是豪华预售屋保全。

位于计划区内的豪宅销售处,四周是一片荒草废土,可即便穿西装打领带,销售员仍不准我入内,如厕与用餐都只能在路边解决;遇到有车驶入,得边迎接边用对讲机通报。销售员的笑容和善意,如豪宅稀有,且顾客限定。

那里连岗哨也没有,梅雨季的北台湾,忽晴忽雨,得自己撑伞顶住。豪宅保全看来气派,在大太阳底下,一身西装苦不堪言,偶尔还会遇到有人推销茶叶──后来才知茶叶是种暗号,其实是黑道要敲竹杠,是建筑业的潜规则。

这大概是我当游牧保全最难熬的经验,待遇和举牌人差不多,M型社会的巨轮,在我身上沉重地辗过。

如今,那栋豪宅周围长出无数密密麻麻豪宅,无论有没有人住,都需要保全,也说明了做这行不怕没工作。当年吓死人的价格,现在回看竟是相对便宜,这大概是另一桩我始料未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