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結合信仰:17世紀,耶穌會士基爾學打造「認識上帝的博物館」

由左至右依序为:基尔学博物馆内部空间、基尔学以及基尔学在1646年所绘,象征太阳神和月亮神。 图/专书典藏、维基共享

文/王健安

17世纪下半叶,罗马城是全欧洲大旅游者的必经之处,专为旅游者所写的导览书籍多如繁星,其中便包含了一本专门介绍耶稣会博物馆的专书《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Romani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Museum Celebrrimum, 1678)。翻开封面,读者会先看到一幅描绘博物馆内部空间、有庞大资讯量的版画 。(请见下方图一)

空间格局上,可以先看到一个大厅,后面再连接一条狭长走廊,中间放置高耸巨大的方尖碑模型。再细细观看可发现更多有趣物件:画面左侧的附属空间,吊挂着一具鳄鱼标本,四周环绕不同主题的绘画,宗教与科学领域皆有。往下一点还收藏着许多物件,如人类(或某种猿猴类生物)的骨骼标本、贝壳,以及各种尺寸的器皿或设备。就现代标准来看,这样的展示空间略显杂乱;再往后观看,该博物馆其他不同主题、媒材的藏品,也多是如此混杂放置。明显夸大的空间透视效果,加上数量庞杂的收藏品,引人遐思遨游其中时的奇妙感。

在画面前景正中央,有一位耶稣会士正在接待穿着体面的参访者。因为画面略为模糊,很难清楚辨识耶稣会士的容貌,不过根据本书预设内容,此人应该是博物馆的管理人基尔学(Athanasius Kircher, 1602-1680)。

根据本书作者赛菲伯斯(Giorgio de Sepibus, 1645?-?)的前言介绍,以往罗马城内也曾存在其他精彩博物馆,但在主事者死后,藏品继承人往往不知价值而疏于保存维护,使博物馆渐渐消逝。赛菲伯斯身为基尔学的助理,清楚知道这座博物馆何其重要,特别写下同时是馆藏目录与导览指引的《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好让基尔学的成果不因时间流逝而遭人遗忘。然而,标题虽为「耶稣会罗马学院的博物馆」,但赛菲伯斯不无私心地在书中,改以「基尔学博物馆」(Museum Kircherianum)称呼这个地方。

就历史发展来看,这座博物馆当然并非基尔学从无到有一手创立。耶稣会此前已有的藏品、地方贵族的捐赠等,都是藏品来源。但也是因为基尔学,为这座博物馆添加许多新物件,比如他发明的器械,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的标本、书籍或工艺品等,更加扩大了此处规模;在欧洲文明不断向外探索的年代,这座博物馆几乎是当代欧洲世界观的缩影。

更进一步来说,基尔学的名声遍及全欧,更为这座博物馆锦上添花、吸引众多参访者,「基尔学博物馆」的称呼不无道理。《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收录的版画,不仅将这个空间具象化在读者眼前,画中人物的姿态,也欢迎读者到此一游,无论是透过书中文字,或是真的到罗马城内、亲自拜访这位大名鼎鼎的耶稣会士。

图一:为《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收录的版画,展现基尔学博物馆的内部空间。 图/取用自此处

▌基尔学成为耶稣会士之路

基尔学在1602年生于一个日耳曼地区的平凡家庭,当时,距离耶稣会成立已超过50余年。基尔学10岁那年进入当地的耶稣会学校就读。依照耶稣会的教程,他应该是从拉丁文、希腊文、数学等基础知识开始,再慢慢接触自然科学相关课程;理所当然的,耶稣会学校同样注重宗教或神学上的修养学习,其重视程度丝毫不下于前面所提的学科。童年经历大大影响基尔学的世界观,使他日后既是优秀学者,也是虔诚信徒,其研究成果更是不断结合科学与宗教内涵。他在晚年回忆自己的人生时说到:

1616年,基尔学加入耶稣会,正式成为其中一员,并在完成基础教育后,陆续到会内其他学校深造。不久后爆发三十年战争,日耳曼各地陷入战火;1631年,基尔学因战争逃离日耳曼,落脚于法国亚维农。此时基尔学已完成耶稣会完整学程,成为独当一面的研究者与导师,接连投入东方语言学、磁力学、光学、声学等领域研究,逐渐在文人共和国中闯出名声。

1632年,基尔学接获命令,准备到维也纳皇帝宫廷提供服务。这趟旅途因天候因素而屡遭拖延,好不容易出海后,又因偏离航道而被迫停靠在义大利西部海岸。为了补给休息,基尔学只得前往附近最大的城市罗马寻求协助。但当他抵达罗马时,才意外知道既有命令已撤销,新的派驻地点便是罗马城,时为1634年。往后,除了少数几次短暂离开外,基尔学终其一生都留在罗马。

基尔学早期对中国感兴趣,图为他在1667年绘制的专着《中国图说》。 图/维基共享

▌基尔学如何量身打造博物馆?

1634年的罗马充满活力,对基尔学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研究环境。自文艺复兴以来,诸位教宗莫不以罗马为中心,推动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艺文赞助与知识研究。无论就宗教意义或物质利益上,耶稣会很早以前便意识到罗马的重要性,在创立不久后,耶稣会集中精力在罗马城内设立据点,16世纪末设立的「罗马学院」尤为重要。该学院取得教宗特许、主要负责耶稣会教育体系中的高等学程(神学与哲学),说是会内的最高学府或研究中心也毫不为过。

如果要专研学术,17世纪罗马拥有一项无与伦比的优势:作为耶稣会通讯网络的核心。比起同时代其他宗教团体,耶稣会顺利打造出高度集权、向心力极强的组织,遍及世界各地的成员,皆须定期向上回报地方事务,而罗马即为中心点。虽一开始仅是为了管理地方传教事务,但耶稣会这套管理方式,无意中打造出人类史上首个遍及全球的研究网络,像是近代欧洲认识东亚的资讯来源,都有赖于派驻在日本或中国的耶稣会士。

基尔学抵达罗马后,以数学教授的身分被分配到罗马学院,不过在接下来数十年间,耶稣会几乎是放手让基尔学专心从事研究。除了既有收藏,他还花了许多时间整理从世界各地而来的资料、物件,随时间过去,罗马学院也累积了为数不少的藏品。最重要的发展在1651年,罗马贵族多尼尼(Alfonso Donnini, ?-?)决定捐出自己的所有收藏,耶稣会高层正式命令基尔学负责所有藏品的管理、维护与展示。随后,基尔学在罗马学院的一角放置这些奇珍艺品,从而奠定了基尔学博物馆的样貌。特地拜访之人络绎不绝,更有不少是当代知名人士,例如因天主教信仰而放弃王位的瑞典女王克里斯汀娜(Christina, 1626-1689)。

基尔学当时获得以及收集了大量化石收藏品。后来在1709年,博物馆出版了相关收藏品目录,作者正是基尔学的学生。 图/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 FB

基尔学博物馆之所以受到重视,除了基尔学的人格魅力,很大程度上也与近代欧洲的研究热潮相关。因为重新挖掘古典知识、与世界各地的直接接触、望远镜和显微镜等崭新器物的发明等,都令欧洲文明意识到,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未知事物;带着充满焦虑感的好奇心,诸多知识分子与各地统治者,都想方设法地取得并研究世间万物。

于是乎,「博物馆」(或「奇品收藏室」,在近代欧洲这两者之间很难有明确分野)这类场域逐渐成形。在基尔学之前,16世纪波隆那博物学者安卓凡迪(Ulisse Aldrovandi, 1522-1605),就创立一个颇负盛名的博物馆,此处还以收藏「龙的实体标本」蔚为话题。安卓凡迪死后,他的藏品转由波隆那官方接手,并持续加入其他收藏,成为当地重要景点。以个人收藏闻名于世的还有赛塔拉(Manfredo Settala, 1600-1680)、因佩拉托(Ferrante Imperato, 1525?-1599)、卡尔左拉里(Francesco Calzolari, 1522-1609)等当代著名学者。就连世俗统治者也注意到,开放家族的收藏室、或是赞助博物馆的管理维护,都有助于提升其政治声望,甚至是掌握诠释知识的话语权,百利无害。

以上案例,往往也都留下了特意呈现馆藏空间的图像。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地方如同基尔学博物馆,都由大量藏品聚集而成,看似整齐排列,仔细观察却又可发现空间分类略感杂乱。相当程度上,这正好透露出当代欧洲文明眼中的新世界:令人感到惊奇的事物何其众多,要厘清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并妥善分类绝非易事。(请见下方图二、图三)

无论如何,随时间过去,博物馆拥有更多社会功能,除了能满足众人的好奇心,也提供各地新知得以交流的场域,甚至变成一个组织或国家的骄傲。(请见下方图四)

图二:1599年,因佩拉托博物馆。 图/维基共享

图三:1622年,卡尔左拉里博物馆。 图/维基共享

图四:老布鲁格尔(Jan Brueghel the Elder, 1568-1625)也常以博物馆或收藏室为创作题材,画中都可见到大公阿尔布雷希特七世与伊莎贝拉的身影,显然有意将这两人的统治与当代博物研究连结在一起。 图/维基共享

▌基尔学博物馆:探讨知识与信仰的关系

当基尔学接手博物馆的管理工作时,想必十分清楚当代欧洲的知识研究趋势,以及众人对博物馆的期待;相对的,他也以其独特方式,将此处打造成兼具典藏、研究、教育及展示场所,希望让参访者知道:追求知识只是个过程,最重要的是人类如何从中体会上帝的仁慈与智慧。此番想法,也可从耶稣会的教育理念找到根源。

在耶稣会创始之初,多位元老便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耶稣会始终期许自己是为信仰服务的传教团体,但他们也知道,单靠传播福音,其实难以在新教日趋强势的环境下与之竞争,如何契合世俗需求是个同样急迫的问题。「推广教育」最终成了耶稣会与外界连结的重要手段:因为耶稣会在欧洲各地提供的免费教育,让普罗大众掌握了脱离贫困所需的知识、技能,使耶稣会在欧洲各地更容易受到欢迎。

更重要的是,在宗教层面上,耶稣会也认为透过传递知识,有助于人类认识上帝与教会,摒除有害的异端理论。借由广设学校,耶稣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扩张,并培育出许多以观看自然万物、认识上帝真理的知识份子,基尔学本人就是再显著不过的例子。因此,基尔学一生不断思考「知识与信仰的关系」,基尔学博物馆的的运作,基本上也是奠基在此之上。

1650年,基尔学设计的一台磁钟。 图/维基共享

基尔学相当着迷于磁力学研究,因为他相信,这种无法透过感官直接察觉的无形之力,正是上帝影响世界的奥秘,一生中花了许多时间研究,并着手设计实验或器械以验证磁力的运作。根据《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的介绍,馆内有许多展示磁力运作的器械。当参访者亲自观赏、操作器械时,其实都是基尔学试图说明,上帝正以这种无形方式塑造世界,而我们人类,也可利用自己的知识与想像力加以体会认识。 其他藏品的观赏乐趣固然不尽相同,但也都是以此为出发点示人。《著名的耶稣会罗马学院博物馆》开头的版画,其实也是告诉读者,当你造访此处时,可能会有个耶稣会士引导你游览世间万物后,更加靠近上帝。

基尔学博物馆成形时,正是欧洲建立现代全球化网络的年代。基尔学很幸运地,身处当代最核心的全球化据点——罗马,并因为耶稣会的资源,享受永无止尽的资料、相对稳定繁荣的研究空间。难以比拟的优势,加上耶稣会本身的理念,使基尔学打造出独特且深具教育性的博物馆。

就现代眼光来看,基尔学的研究成果有诸多错误及不甚精确之处(例如他认为,植物的向光性是因为太阳光中的磁力),即便是在17世纪当时,也有越来越多知识份子抱着轻蔑态度阅读他的作品,基尔学博物馆其实也有着相同问题。即便如此,基尔学博物馆的运作模式,向后人提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议题:

就此面向而言,基尔学博物馆绝对值得我们投以更多的关注。

基尔学在《埃及伊底帕斯》 (Oedipus Aegyptiacus)绘制一副列出上帝七十二圣名的基督教图解,IHS代表「耶稣」。 图/维基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