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饭的女子

图/杨之仪

听过一个故事,有笑有泪,篇幅却非常简短:

孩子们在母亲节买了礼物,笑着一起说:「母亲节快乐!」妈妈拆开包装,看到是个锅子,就激动地哭了,说:「就连这天,都要我为你们煮饭吗?」

印象深刻之余,却也感觉熟悉,叙事结构曾听闻过。直觉想,这故事大概是「母亲一辈子将煎好的鱼肉分给儿女,病危时孩子仍准备鱼头到医院,她盯着鱼头的眼睛默默流泪」之变体。此类故事有许多版本,流传甚广,我猜测,背后是由诸多有苦说不出的妈妈们推波助澜,把辛酸包装成笑话讲。

女性形象,似乎总与厨房灶火脱不了关系,从「举案齐眉」诠释夫妻互敬的老典故,「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经典选妻守则,到近年令男女都心动买单的日剧《月薪娇妻》,时代不断更迭,对女性系上围裙、打点菜肴的贤妻想像,却没有改变多少。即使自小是双薪家庭,父母仍顺行这套传统运作。

老妈是把爸爸惯得太好了,只手包办买菜、煮饭、洗碗一整条流水线作业,让老爸回家只需舒舒服服放空,坐等好料上桌,慢慢养就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状态,不知人世土壤的春夏秋冬。直到前几年,还在餐桌上听他用筷子指菠菜问:「这是高丽菜吗?」的惊人发言。

我鲜少看他做任何家务,连喝完白开水、毫无油垢的杯子,都随手放入洗手台,面无赧色地离开现场,仿佛脱尘仙人,双手水露不沾。长大后我每见此景,就跟在父亲后面碎碎念,一边把水杯给洗了。老爸则泰然以一副「没事啊」的微笑,默默飘离厨房,下回依然故我,水槽里日日零星摆放他昨夜的水杯、午后的茶盏。

当三十之后,搬至外县市赁屋独居,假日回家,老爸开始时不时关心我的厨艺进度:「现在自己住,有煮饭吗?回来好好跟妈妈学几道菜喔。」语句像戚风蛋糕,夹带大量的语助词,松软、过甜,是一种期待过大而故作轻巧的口吻。然后说起妈妈结婚前,一道菜都不会煮,嫁过来后凭几本傅培梅,摆在炉前,边看边炒菜的故事。老故事我听过好几回了,闭眼都可浮想画面,而周末难得回家,整桌热腾腾的饭菜当前,无暇为阿爸的教诲分神,只能边夹菜,边以鼻音哼哼应答,也心想难道我脱离少女时代了吗,居然跟我说起这个。

爸爸的用心我懂,书柜阴暗处那几本穿塑胶书套的《培梅食谱》我也记得,只怪母亲煮的菜实在太好吃了,无由班门弄斧,压根兴不起一丝掌厨的动力。

婚事确认之后,爸爸锲而不舍,在餐桌上开启一波新攻势,这次却由诡异的角度切入:「妈妈食谱价值连城,有许多招牌菜,学会就是赚到……但没关系,妳妈结婚前也是什么都不会,以后慢慢开始就好。」那转折和顿点十分暧昧,并配上一种怅然若失、教女无方、追悔莫及的落寞眼神。我一口麻婆豆腐差点没呛到──喂喂,会不会太小看你女儿了,别给我直接下结论啊!十几年买菜、提菜、切菜的副厨经验,除练就基本眼光与刀工,不懂掌勺,至少也养得刁钻的嘴,略懂几分咸甜。何况,你怎么就知道未来女婿不会煮饭呢?

结果,我先生,还真的什么都不会。除了麻油鸡以外,他的麻油鸡值得称赞。但在厨房的世界里,无法单招制霸。

婚后我们搬进一间老房子,格局小,在那贴有乳白色磁砖墙面的狭窄厨房,仅供单人回身,此后也是我一人的天下。我们瓦斯炉跟抽油烟机买了,炒锅跟不锈钢料理盆也买了,友人们送上新婚贺礼16件骨瓷碗盘组和日式酒杯,可蒸可煮,什么都齐了,只差站在火前的大厨。

但火有什么可怕,饥饿感才可怕。从古早起,人们对饥饿的恐惧就更甚死亡,饥饿感是造就文明的最大功臣,驱使初代人类走出安稳的洞穴,去认知陌生万物、学会念咒、破坏并创造世界的新秩序。再说,我有老妈的基因,搭配小狮的冲撞个性,执起锅铲,不熟也能装八成模样。一切蓄势待发,船帆扬起,厨房俨然成为一个待我征服的神秘大陆。

进入厨房,仿佛回到第一堂钢琴课,将手轻巧弓起,食材变成我的黑白琴键,练习在其上快速地移动,左右手前后进退,交互搭配适合的节奏。生活也随之持续变奏──下了班先到超市报到,挑选今日的叶菜蔬果,从标价判读近期是否风调雨顺;在冰箱常备奶、蛋、豆腐,架前摆放葱、姜、蒜头,那些格架成为我另一副胸腔心室,空了就惴惴不安,需即刻添补;周末于大卖场推巨型手推车,采购面包、肉品、冷冻鱼货,学会分装和标签的技术,或趁空闲的下午,慢慢处理香料,炖一锅耗时的卤肉。

脑海里,依稀少女模样的母亲,边翻傅培梅食谱,边忙乱调味的背影,似乎益发清晰了。我穿上她的影子,将手机立在碗架旁,跟着网路食谱的步骤,拿量匙添糖、加醋,设定倒数计时器。或站在抽油烟机的黄灯下,隔透明的锅盖,看蒸气从孔洞中冒出,水滴在盖上密密凝结又滴落,像导演一场盆地里的雷阵雨。原本满是时尚穿搭、山林郊游、网美甜品的IG页面,也因搜寻纪录,泰半变成料理教学的短影片──味噌鲜菇鲑鱼炊饭、番茄白菜猪肉煲、剥皮辣椒鸡汤,愈滑愈饿,等不及打卡下班,奔赴商场采买食材,尝试今晚的新料理。

在大约从量匙和食谱毕业,晋升依直觉调味阶段的某日夜里,我忽然想寻一点情话甜意,随口问先生:「为什么觉得结婚幸福?」

他偏头思考两秒,表情诚挚地说:「因为现在回到家,就有热热的饭菜可以吃。」

我抚摸他脸颊的手,瞬间冻结于半空。噢,老公这回答吓到我了,未免太过老派经典,完完美美的窠臼。婚姻生活能举的例百百种,为什么偏挑煮饭。难道真如那句老话:抓住男人的胃,就抓住男人的心?我相信他是真因热腾饭菜感受幸福,却仍不禁为男女的刻板形象,隐隐不平──女性需要认真抉择是否走入厨房,并为不下厨的生活进行抗辩;男性不用,他们单单洗个碗,就获得贤夫孝子的掌声。

烧饭有烧饭的乐趣,健康餐饮也有其魅力,然而我有时也怀念,一人独居时,无人叨念,自在放纵饮食的日子。

春初的那个周末,终于等到先生出差外宿,我像迎回崭新洞窟的小熊,在房舍里午时仍身着睡衣,大摇大摆穿梭,霸占整张黑皮的沙发,微微邋遢地过活。外头的雨势愈晚愈发凌厉,下午跟着大风,淅淅沥沥地下,乱无章法地下,如写一纸狂草。我将所有窗户关上,只点起屋正中央的一盏灯,空间角落渐次被朦胧的灰黑暗色包围,整个房舍像飘摇的立方体,被雨水之神握在手中,所有墙面被雨水浸透。

已经过了平时用餐的时刻,但奢侈睡了一场过长的觉,我像时差的旅人,时间紊乱无序,感知也是乱的,它们都跟我一同,浮沉在一条晃荡漫溢的河道。直至饥饿难耐,我才盘起长发,踱步至厨房,手探进橱柜深处,拿出被先生打入冷宫的泡面,滚水、撕开包装、油料全加、打蛋、撒上敷衍的葱花,五分钟快速完成一餐。

将热气蒸腾的泡面捧至桌上,打开笔电,开一瓶啤酒,配着影集,仿佛回到单身时刻。春雨在身后窗外,持续狂躁疯悍地落下,在地上发出金针般的击响。昏暗阴翳的屋内,热汤的蒸气不时晕染眼镜镜面,我如同一只初生的飞蛾,紧盯笔电萤幕发出的光线,一口又一口吃着泡面。

空间被室外雨势衬得异常安静,除了影集声响之外,几乎毫无声息,我赤脚走在地毯上,连那些毛絮,也浸在一股灰湿霉暗的气息中。我不仅回到独居岁月,也想起遥远之前曾在异地寒冷过活,窗外皑皑大雪,也是这么一点一滴,将天地涂抹成绝对性的白。

隔日先生归家,我如大梦初醒。傍晚绑起马尾,进厨房开始切菜备料。将现流干虾仁冲过净水,蒜头拍扁剁末,放在玻璃小碗里,等着炒虾仁高丽菜。把葱去尾切段,放好满满一小盆,米酒和蚝油顺势取出,边盘算葱爆牛肉的分量。将四季豆整包倒在锅子里,一条条豆荚于流水下洗净,思考炒盘下饭的金沙四季豆。煮饭几乎完成于开火之前,分切、剁碎、弯折,将食材由大到小,处理成方便入口的细末微物,我与它们费时厮磨。

我靠在水槽边,慢慢折四季豆两边的蒂头,一根根撕除边缘的硬丝,边看在客厅的先生已打开笔电,钻进宅男模式,埋首写程式。电锅发出噗噗的蒸气,饭锅在里头不时传出震动的声响,厨房台面上,大小碗碟相互挨边紧靠,虾橘、葱白、蒜黄、辣椒红亮,色泽缤纷热闹,犹如小花园。

窗外雨仍旧是下的,但这雨奇怪,个性感觉与昨日全然不同。他安静工作,我在厨房剥四季豆,室内灯光一派明亮,我心里也明晃晃地,一切饱足、充盈,再无缺乏事物。我一分神,突然明白──啊昨日的我,原来又感觉孤单了。

那孤单的背影极其熟悉,我再次叠合上母亲。

父亲离去未逾三个月,周末归家,几次切开厨房灯火,赫然发现母亲独坐于深处,挨在桌边角,面前一个不锈钢盆。盆内有时是烫青菜淋油膏,有时是昨夜的菜汤。那料理盆素来是不上桌的,仅供加热或冰藏。母亲喜用漂亮的碗碟,亦讲究摆盘,不仅油汁要收边,以纸巾擦除,菜色除了美味也必须视觉活泼,常以新鲜的青葱、黄蒜、红辣椒,作色泽点缀。我望着母亲单色恹恹卖相的「一锅料理」,还没发话,她便呐呐地说:「现在总不饿,吃得简单。」

「怎么不开灯呢?」

「天还亮着呢,这样就够。」

屋外的山庞大、静默,覆罩无边的阴影,我放下行李,默默冲一杯茶,坐回餐桌,陪她把饭吃完。

那时我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父亲归家,乐天系的他总是吵吵闹闹。母亲饭煮到一半,突然被他搂着原地跳华尔滋,不小心去厨房加水的我,也被父亲唤去,夹在他俩中间,左摇右晃地被「三明治拥抱」。手持锅铲的她眼神无奈,嘴角有笑。

牙坏又贪吃的父亲,对食物要求极多,要软、要热热烫烫、要营养均衡、要重口味又要新鲜,一有不合即拒食,让母亲费尽心思。虽然挑嘴、难伺候,却也极其甜嘴浮夸。每回母亲端上味道中上乘的家常菜肴,可能是煎鱼、蒸蛋、鸡汤,他称赞迭起,语调高昂:「这菜世界级的」、「旅行二、三十个国家,这味道无人能及」、「世界第一!」边讲边竖起右手大拇指,郑重在空中按赞摇摆了好几次。食物已入口的我,有时对这世界顶峰的美誉,不小心挑起半边怀疑的眉头,身旁素来感情歛藏的母亲,却已呵呵笑得合不拢嘴。

我煮饭时,家里公猫黏人,时不时挨着脚磨蹭讨摸。丈夫若提早下班,也是黏人,在那仅供单人回身的厨房里,抢着切菜、洗菜、取佐料瓶罐,偎着人作副厨。一人一猫同一副模样,那种黏腻逼仄,有些麻烦,无限可爱。

突然明白,或许可以接受那句老话,不分男女,倒过来写:若抓住我的心,就愿意照顾你的胃。煮饭不是条件交换,但有爱,一切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