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王小帅|对立,才能体现出你的独立

时间倒流回2004年,王小帅时隔多年,重回“故乡”贵阳,拍摄第一部以“三线建设”为题材的作品《我十九》(《青红》原名) 。但万万没想到,这部有立项、有资金可谓当年王小帅最地上的电影,却成了一次最地下的电影拍摄。

王小帅从小便随父母从上海来到贵阳,童年时代在这里度过。片中,王小帅回忆离开贵阳的时刻,当年孩子王有两个,王小帅和小疤瘌头,小疤瘌头借了王小帅一支笔久久未还,当小帅一家离开贵阳时,就在车发动的那一刻,围观的人群里突然窜出一个人,透过车窗把笔给了王小帅,那个人就是小疤瘌头。

回想当年,王小帅非常感慨非常怀念,但好时光存活在心里,现实总是刺痛人心。回来拍摄一部电影,却遭遇了当地的重重阻碍。厂区、生活区不给开放,王小帅导演和投资人一筹莫展。投资人辛苦拉关系,向上级批示,最终仅仅得到生活区的拍摄权。

更让人头疼的是,女演员迟迟无法敲定,本来定好的大二女学生,却因为政策原因学校一直不放人。之后选定的另一女演员,却因为在拍另一部戏保证不了拍摄时间。直到高圆圆下了飞机,在片场定妆定造型,剧组才看到片子戏份最重的“青红”的形象。

《青红》剧照

俗话说,好事多磨,但那都是事后诸葛的言谈了。在拍摄时,等一列火车等许久,周遭嘈杂的人群严重干扰拍摄现场,片中还捕捉了一个不给钱就在片场唱歌的老太太,简直完全失控。

临近杀青三天,剧组的费用无法周转了,投资人又加了50万,但王小帅还是缺一大笔钱。怎么解决,王小帅只能向朋友打电话借钱。

提起《青红》的拍摄,王小帅坦言现在想想还是后怕。谈到《地久天长》时,王小帅依然紧张,说:“这个艺术创作,每次都是惶惶不可终日,永远觉得没有准备好,永远觉得好像临到了有很多事情要去解决,但这也是电影拍摄的魅力。”

几年前,纪录片《青龙路十九号》放映后,小众先锋(ID:minor-movie)和王小帅导演聊了聊,听他谈自己的作品、谈当下的电影市场、谈电影节、谈独立电影……

01

谈作品:同情比较弱势的电影

小众先锋:《青红》最初的片名叫《我十九》,后来为什么改成《青红》了呢?

王小帅:因为你看这个纪录片的拍摄,准备这个片子的时候特别不顺,我们就很迷信,《我十九》这个名字找大师看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有点问题,那就改《青红》,至少这个片子能完成,要是《我十九》这个片子还在弯弯绕绕。

小众先锋:改了名字以后就拍得很顺利,顺利杀青。

王小帅:这个有玩笑的成分,可能那个时候大家对片名的看法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如果这样的话,《我十九》现在想想没准更好,不知道,很多事情是后来才知道。

《青红》海报

小众先锋:当初拍《青红》的时候,是让何勇来演那个樊红根?

王小帅:那是最早的时候,1997年第一次想要启动的时候,是何勇,但是何勇没有等到,他后来又发胖了,又长大了,年龄就不合适了,挺遗憾的。

魔岩三杰之一何勇

小众先锋:导演现在还听摇滚乐吗?

王小帅:听得少,我真听得少了,你们这一代的偶像和粉丝,和我们那一代的偶像和粉丝都变了,那一代都是全体人民听崔健。

现在好多新的都挺好的,只是有些东西的气氛是一个年龄段所固有的,你在十八九岁、二十岁就是那样的。所以我对现在的粉丝群体,还有对现在的偶像,对现在新出的歌手,我特别理解,就是这个阶段,你让他去听古老的崔健是不可能的。

新的一批可能有谢天笑,或者许巍,那是一定的。新的变化、新的生命体和新的社会环境造成新的一批,肯定是这样的,只是你很坦然地接受说我那个时期是那样的,对不起,就像王朔说话,我年轻过,你老过吗?就是这样。

所以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环境去接受新事物是很正常的,剩下的就是交给历史了。

王小帅和崔健20多年前在饭局上

小众先锋:“生命三部曲”《青红》、《我11》、《闯入者》都在你小时候成长的贵阳拍摄,拍摄完对这个地方有什么感受?

王小帅:贵阳也是很让人遗憾的,整个贵州的一个氛围是落后,特别是文化氛围是非常落后的。实际上有很多出自于贵州的艺人,演员里面像姜文啊宁静啊都跟贵阳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因为那个地方的氛围特别不好,所以使得我们这些热心地去在贵州去寻找创作题材的人,其实不受人待见,人家甚至害怕你要来干嘛。

所以,我们做的这些事情在贵州并没有引起一些关注,然后整个三线或者工厂的设施,其实三线结束以后,贵阳的工业就慢慢地没落,这一没落的话,等于说你也没有这样的土壤再回去。所以我后来再拍戏,包括《日照重庆》什么的,还有几个想回贵阳,但是回不去,那个地方好像很冷漠,这是我对贵州的一个认识。

《日照重庆》海报

当然吃的太好吃了,回去就是为吃 (笑) 。当然你再去做片子的时候,其实也就没有办法完全去塑造贵州的什么事情,因为在贵州来说,我们自己本身就是外来的,是让人斜眼看,就说你们这些人干嘛跑这来,所以我们处在里面就是一个夹生饭,既不能去为贵州的文化代言,同时又是外来人口,没有办法去左右这个。

我们是外来人口,属于闯入者,所以说我们就很尴尬。三线的几部是因为没有办法,因为我从那出来的,就强弩地在那里做了几个片子,其实《我11》也是没有办法回到贵阳,《我11》实际上是在贵州和重庆的交界,贵州这个山翻过去就重庆,贴着边,那个地方还保留一些那个时代的东西。你看这个纪录片就强有力地证明了,他们是多么不欢迎我们 (笑) 。《闯入者》还是又回去了一下,悄悄地进村就没问题。

“生命三部曲”

小众先锋:自己的作品里,有没有比较偏爱的?

王小帅:我自己的我比较同情《二弟》,因为《二弟》更惨,做完以后在戛纳放了几场之后就消失在世界上了,可能后来有一些盗版碟,但是很可惜,那个演员是段奕宏,现在很火。

所以,往往我是对这种比较弱势的东西关注,它越这样,我越同情它,还有《左右》也是,它一定遭遇所谓的大众的不理解,越是这样的话,我越同情,其实人就是这样,越是火爆的权威的,我越要质疑。

《二弟》海报

02

谈市场变化:让人欣喜

小众先锋:最近几年,院线里出了很多独立电影过来的影片,比如《闯入者》、《八月》、《路边野餐》、《塔洛》,市场这样的变化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王小帅:这是非常自然的一个需求,我早就说过,早晚有一天在整个死板一块的电影市场,肯定需要一些不同的东西,一方面可能是观众的自觉需要,另一方面,从大的角度来讲,肯定要丰富这个市场,它一定有东西涌现出来,不可能死板一块的不让这些东西出来。

所以这个东西是双向都存在的,还是一步一步来,一点点敲开这个门,这个是多年以前,做我们这样电影的人一直在强调和谈论的。

今天毕竟看到比以前更多的片子在影院里出现了,虽然可能票房低,当然有的也不错,这些东西的变化就是在拓展,有一天可能这样的片子会相对有一定稳定的票房,那才是一个比较良性的状态,现在都是瞎猫捉死耗子,但它至少是出来了,不会局限在小黑屋里,公然在电影院里了,那这个变化还是存在的,还是要认可的,甚至应该欣喜。

《闯入者》剧照

小众先锋:与此同时,新导演也越来越多。当年第六代,大家从电影学院毕业,以一个集体的姿态出现,拍一些作品。但现在好像科班和非科班的界限已经模糊了,各行各业只要有才华都可以转型当导演,你对这个事是怎么看?

王小帅:当年DV出来的时候,有一批DV电影,就觉得已经欣喜得不得了。至少家长只要同意给买个DV,自己就可以当导演,这就是当时业余电影的势态,从这开始就产生根本性的变化。当年说第六代是因为确实在那样的一个时期里面,整个还没有转型到现在这么一个所谓的市场环境里面,积压了一些人,因为那个时候拍电影不容易,现在慢慢就散掉了,你可以今天拍,明天拍,一直不停地有电影出来。

所以那个时候,当大家开始要打倒学术权威,打倒第六代的时候,就拼命呼唤第七代、第八代。所以那个时候我就赶紧站出来,反正我不管,我说这是属于文化惰性,怎么可能你们在那里期盼着一个子虚乌有的新一代的出现,这是非常愚蠢的,而且非常懒惰的一种做法。

我说将来的发展,随着DV、业余电影和数字化的发展,会出现连绵不断的拍电影的年轻人,而那个时候是没办法划代的。一个文化现象没有突然之间横空出世的时候,是没办法划代的,未来就只能是个人电影,有谁谁谁的电影,比如张大磊的电影,它是一个个性化的时代。你看现在来讲,变聪明了,不再去寻找代了,开始寻找个体的差异性,这个是一个很好的发展。如果谁现在再说代,还要拿板砖拍他。

小众先锋:现在都在往不同的方向走,比如走得最极端的可能是张杨,他的两部片,《冈仁波齐》跟《皮绳上的魂》,跟他早期的完全不一样。你怎么看这种变化?

王小帅:整体的这个过程还是要倾向于纯粹化,可能对自己来说,寻找一种纯粹化的方向是尤其珍贵的。像张杨是脱胎换骨了,就是说他之前的犹豫和他之前所处的环境是有直接关系的。所以他确实在犹豫,这回咬牙把这个做了,他在寻找一个纯粹化的过程。

03

谈电影节:谁都不抢谁

小众先锋:很多新导演的片子都去电影节,一种说法是电影节虽然在发掘新片,尤其作者性、艺术性的影片,但本质上是一种商业化、市场化的行为,这样一个矛盾你怎么看?

王小帅:这个是不矛盾的,这是一种误读。就是说一个好的电影节,在发现新人的同时,拓展市场是一个必然的行为,因为其他地方不带他们玩。 比如说戛纳和威尼斯,它慢慢地、潜移默化地跟大工业体制分道扬镳,一个是阳光大道,一个是独木桥。 独木桥也得有架桥,也得有人走,所以等于说是电影 节通过自己的手段,帮助建立一个平台来开拓一部分这样的市场。

当年在六七十年代、七八十年代,相反这又是一个主流市场,因为电影节所代表出来的一些片子影响了全世界,那个时候好莱坞还没有这么厉害,所以就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市场。 所以这是个基本的,它不是说为了向商业妥协,而是在开拓属于这种片子的市场,是不矛盾的。

像中国,其实FIRST也在尝试。像FIRST头两年有一些电影出来了以后,也在尝试着跟电影局沟通,获得龙标,然后尝试着进电影院,所以这个也是不矛盾的。只不过这个电影可能不是一个大的主旋律片子,它只是这一部分。

只要这个口开了以后,它就是非常顺畅的,你在电影节里面又能看到片子,同时又能看到创投,看到剧本,同时又能看到这个片子进入某些市场,这是很正常的,谁都不抢谁。

当年我们的片子出去的时候,关于排片的问题,我就呼吁过,谁不抢谁,我们不是抢你那个主旋律的大片,但是确实是一个这么大的国家,文化的差异性和观众的差异性,你必须留一个口给别人,要求的是这个,不是说谁替代谁。因为我刚刚说了,这种电影是无法替代主旋律电影的,从商业上考量,这是鸡蛋碰石头,不可能的。

《青红》摘得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奖”

小众先锋:像柏林、戛纳和威尼斯,它们有特别大的电影市场来对接这些片子后面的销售和发行。

王小帅:对,因为不管怎么说,在全世界范围里面,这是我完全同意的,就是电影也是某一种产品,或者是某种商品,但只是商品的属性不同。

因为本身这样的片子不可能直接扔到市场上火爆,正好它就通过一个过滤成分,一旦拿奖了,自然就提高它的商品性。所以这个东西是非常自然的,长久以来就是这样的。同时也发展和拯救了类似很多这样的导演和电影,使这个世界不至于都是好莱坞一统天下,对吧?

《十七岁的单车》法国版海报

小众先锋:所以法国的整个市场就更多样化,可以看到中国电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电影。

王小帅:法国是属于比较奇怪的,它等于说是在自由市场和福利社会里面的一个综合体,所以它就可以很清晰,很认真地把一些文化和艺术类商品剥离出纯商品的贸易范围之外,这样它就有理由去申诉和申请保护。

这个东西虽然看的人少,它换回来的金钱少,但人是需要的,它有一种变相的保护,这是它很奇怪的地方,同时也是让这个东西一直存在的一个基本。 如果纯粹扔到市场上自生自灭,像中国现在自生自灭,确实这方面有点问题。

其实我又是个市场的拥趸或者鼓吹者,我不希望它回到计划经济时代,但是怎么样市场能够汇集更大范围,这是需要大家一点点认识的。

04

谈独立电影:独立、自由、理性地思考

小众先锋:想要拍摄独立电影的,不管是学生也好,从业者也好,有什么想说的话?

王小帅:一旦你喜欢这样的电影,所谓的独立电影,一定要知道一个非常根本性的东西,它的这种独立性在哪里,就是你的独立地思考,自由地思考,甚至要跟这个社会的流行面相违背的,这是基本层面。

所以,做独立电影一定要摆脱这样的随波逐流,要摆脱这样的大的趋势,一定要找到跟这个大的趋势相对立的。不管是哪个国度,不管是哪个环境,对立的话,才能体现出你的独立感,才能体现出你的基本的带有很强的理性的思考,不是人云亦云的思考,这是一个最基本的点。

然后你的价值观的建立,也是基于你是不是所谓的独立电影或者艺术电影,那么独立电影、艺术电影基本的价值观在于批判、怀疑、质疑和反叛,甚至有的时候把自己年轻时或者成长的过程中一些内心的孤独啊、烦躁啊或者那种莫名的愤怒,这些都是人在感知这个社会时自然的一种反应,这个东西非常重要,如果说你压抑了这个东西,然后用脑子去想别人的成功的概率去复制的话,那就不是重点。

所以说呢,大家对独立电影的认识一定的这样的。然后你在看同类型的其他电影的时候,你就用这个东西来衡量它,是不是保持一点点对人性的关怀,对目前的东西有没有更加自主的思考、理性的思考,这个是比较重要一点。

那么对艺术电影的判断也是基于几大块 ,然后你们随着慢慢长大,看政治、历史各种信息和书以后,慢慢形成自己特别强大的一种意志,这样的话,你就接近一种跟独立电影所沟通的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