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写自在-拎着草原出发的小诗人

图/Diane

树藉花再生,人藉诗重活,再年轻的小树也会开花,出生于2000年乌鲁木齐的朱夏妮,拎着新疆的天地进入凡间,以她浑朴自然、观察入微、又创意十足、尤其是深具反思和批判能力的诗语言,舒活自己的情思、刷出自己的存在感。

一只很早就自动学会展翅、离巢试飞的小鸟,是什么样的鸟儿?一个很早就对这世界皱起眉头、眼底充满疑惑和不解的小女孩,会是什么样的女孩?

出生在乌鲁木齐的朱夏妮,是一匹从小惯于纵缰驰骋的小牡马,不,她是不服管的,她眼底装满新疆的大草原,她根本是不愿被安上缰绳和座垫的小野马。一直在那里读完小学的她,早已看惯大山大河大漠大草原,有谁还可以从她心中搬走这些自由和广袤呢?

女孩眼底的新疆

「中学之前」她写的诗多与当时所处新疆的天与地有关,视域内所见有太多美妙的事物。「小学之后」她飞到广州读中学,眼睛前后都是人,尤其进入制式的、竞争激烈、处处讲究规则的教育体系后(多么像台湾变革不大的升学教育),她宛如被置放马厩中,转不过身,前后形成极大的反差,诗是她不得不的抒发方式。她暂时失去了飞的能力,此时诗是她的四蹄、她的马鞭,诗是她半夜扬高前蹄的嘶呜,诗是她抽打四周高墙发出的清脆咻叫声。

因此只有小学阶段是她张眼看这世界时,最舒坦、轻松、偶觉孤独的快乐时光,在诗中她多以写景咏物的方式写下她眼底的新疆,那其中储存的,可能会是她一辈子最美的记忆。2010至2011年写的几首诗都是超龄的,如〈赛里木湖畔〉是她写诗「元年」最具动态之美的一首诗,那时她还不到十一岁:

湖边的沙是银白色的/骏马奔腾在湖边/马蹄溅起的水花/打在骑马人的衣上/他毫不在意/任马飞奔/时间在倒流/在马的喘息中/马的鬃毛和骑马人的头发/一同飞翔

这首诗让笔者想起惠特曼《草叶集》中的〈骑兵过河〉一诗,〈骑兵过河〉写的是一支长长的骑兵队伍策众马入河出河的过程。朱夏妮写的是一骑、一瞬之美,更集中的定镜头,只专注人与马飞奔时几乎合为一体的动人画面。地点是新疆的极西,几乎与中亚哈萨克相连的赛里木湖畔。水花打在骑马人身上,形容马步伐之大,「时间在倒流/在马的喘息中」,形容马的速度在喘息之际即仿佛超前了时光,而人发与马鬃来不及跟上,像翅翼在追赶人脸与马脸似的。此诗,不仅是人与马合一,一旁观赏的作者之眼也几乎与其合一。她如此捕捉人事物的功力,令人讶然、惊异。

自我对话的方式

然而好景毕竟不常,上了天山的必须下山、进了沙漠的终必踏出沙漠,朱夏妮不能不回到凡间,远去到广州要进中学的她,在上学之前她知道再看到「云和天是永远的伙伴/就像草原和牛粪/不会分开一样」(〈那天 在山上〉)的日子已经结束,此后「湖让大地保管/自己的身体/它的灵魂通过我的眼睛/来到我心里」(〈蓝湖〉),只有倚靠湖的灵魂在她心底住扎下来,否则「糖果没了 只剩糖纸在努力让自己饱满」(〈没了〉),她告诉自己今后「你去找镜子拿回你曾经的笑容吧/你把孤独埋进你的练字本里去吧」(〈孤独的小孩〉),「你」即她自己,这是她与自我对话的一种方式。

朱夏妮几乎是在说新疆的灵魂「通过我的眼睛/来到我心里」,那是一个儿童还在身心快速成长的初阶说的真心话。写过《眼与心》、研究过儿童心理学的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即强调儿童接触世界第一时刻的重要性,因为他们是基于身体对世界的「触摸」去认识了世界。只有身体与发生场域有所连系时,接触到世界才能同化为身体的内在形式。同时,儿童最初的语言完全也是通过身体来表达自我的,是先有那个知觉世界才能过渡到那个到文化世界和语言世界。当然这时父母扮演的角色极端的重要,10岁之后,朱夏妮的爸爸妈妈开始培养朱夏妮,推荐她读的书竟已有《暮光之城》、《哈利波特》、《简爱》、《飘》、瑞典诗人特罗斯特朗姆(Tomas Transtromer,1931~2015)的诗歌等等,这种早熟的阅读可能成就了朱夏妮无数次内在的奇幻之旅,也成就了她以语言内化新疆、「拎起新疆大草原」成为她身体一部份的能力。

对比新疆的生活

才上中学三个月,她过的已经是〈笼子〉似的生活:

这里的风带着声音滑冰/偶尔在你脚下绊倒/每个人都在过滤声音/这里的声音沉重/风背不动它/声音不会飞/比气泡更容易消失/围墙足以挡住它的去路

「声音滑冰」,偶尔还在「脚下绊倒」,说的是声音超速、甚至失速,又要小心翼翼地「过滤声音」的都市生活,声音沉重、不会飞、风背不动它,对应的都是新疆,因为在那里,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她一天天要面对的是她没有一样喜欢的课程内容和老师。上英语课:「我的心掉下一米/又慢慢地爬上来/我装成上你的课/的样子/身子僵硬」(〈致英语老师〉)。连上她最拿手的语文课:

像是把心框进一个心形的木框里/我只能自己用刀一点点剥小我的心/让它有地方跳动/我想去外面看看/可那儿有被老师修理过的/扎人的花草(〈致语文老师〉)

连同学她也都不喜欢,作弊的、告密的、言不由衷的……。比如告密后,就会「有人用眼睛发出的光/击打我眼睫毛/使它弯曲 烤焦 发出香味」(〈致间谍〉)。比如初一的代表上台发言,「把学校/喊成一个后花园/把书本的味道/喊得香得/在校外都能闻到」(〈开学典礼(二)〉),这使得她跨进校门「我的身体拖着我的心/去我不想去的地方/接受 这里的人/看表一样的看我/我不愿意穿狱服一样的/统一服装」(〈校门〉),她小小心灵的痛可想而知。

心中对美的感动

然而在台湾教育体制下,也在某个程度上经历过类似的过程,却也未见得完全解脱。有谁见过台湾的小朋友写过这样一系列的诗作?因此她的这些诗能值得台湾教育和文化工作者作为借镜,重新思考孩子创造力的无限可能性,当朱夏妮说天的「蓝墨水不均匀地/滴进湖里」、说「鞋里的泥汤/想念草上的雨」、说「湖面有皱纹/湖在摇/哄着倒影睡觉」,她说的是心中对美的感动,而「美育」何曾成为我们教育体系重要的一部份呢?她的这些诗也可让家长明白,培养孩子时接触大天大地、不阻止他们自主地感受和批判的关键为何,同时对小朋友极早接触自然、培养阅读和写作的能力也深具启示性,尤其是各类文学和诗的接触。

树藉花再生,人藉诗重活,再年轻的小树也会开花,再稚嫩的小诗人也想舒活自己的情思、刷出自己的存在感。华文世界极年轻的、出生于2000年乌鲁木齐的朱夏妮,拎着新疆的天地进入凡间,以她浑朴自然、观察入微、又创意十足、尤其是深具反思和批判能力的诗语言,为我们的成人世界示范了在21世纪如何真正「刷出存在感」的书写形式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