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挑上只能学习面对接受 尘爆女硕士生4千字告白

文/苑玲,本文已获作者同意全文刊载。

6月27日那天,一切都改变了。

那天,我和其他7位朋友约好一起去八仙参加彩色派对,大约下午2点我们就先进场玩其他游乐设施,等着晚上5点彩色派对进场。进了派对一阵子后,我们就离开现场,到隔壁泳池玩水。又隔一阵子,决定二次进场,也是这次,我们碰上这场无情的恶火

因为护目镜面罩衣服都不见了,所以我只穿着短裤和比基尼上衣就进场。我记得我手牵着一位朋友,在舞池跳舞,突然,起火了!我当下愣住,以为是制作单位在喷射火焰的特效,两秒后才意识到是火!我动脚想跑,可是人太多了,我被撞倒。好不容易在火海中爬起来,脚上的夹拖都不见了。在地上的时候,我好怕我会莫名其妙死在这里没人知道!我好努力的爬起来,可是也因此放开我朋友的手。我努力想跑,无奈又跌倒第二次。幸好我很幸运,我顺利爬起来,往会场外跑。

我记得我一路跑,一路喊着「我需要水,请问有人有水吗,拜托」。我感觉我的双脚皮开肉绽,但我不能停下奔跑,我需要水。经过冲水区时,我询问能否给我水,对方说「不好意思,我也是烧伤病患」。于是我不好意思和她争夺微薄的水,只好继续往前跑,好不容易跑到隔壁的泳池(水很脏)。我永远记得我说「我烧伤了,我需要水,我要跳下去,可是我不会游泳,可以给我泳圈吗,拜托」。当时在泳池里玩水的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记得我听到好多人哄堂大笑。当下我心都凉了,觉得好委屈。我好痛、好热、手脚都皮开肉绽,我急需大量泡水降温,却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我哭喊着「拜托,舞台起火了,真的!」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叫我跳下去,他们会接住我。

我一跳下去,马上有人拿泳圈过来,然后把我往浅水区带走。跳下水的霎那,因为接触到凉水所以伤口降温,但因为水很脏,伤口同时隐隐作痛。到了泳池岸边,一个男生把我抱起来,放在一旁的泳圈上。我问「能不能再让我泡一下水」,旁边马上有人阻止说「不要再下去了,水很脏会感染」。于是我和约莫10几个人一起躺在路边的泳圈上,期待救护车来救我们。

旁边有些没受伤的人,善良的马上投入救援工作,不断拿水来撒在我们身上。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了,但救护车直接开往会场内部,听说有人很严重,已经昏迷。我在泳圈上,时而全身痛到发抖、时而因寒冷发抖、时而呼吸急促困难。但从头到尾我都戴着隐形眼镜、神智清楚记得整个历程。我和所有认识人都失散了,手机又放在置物柜。这时一位女孩问我能帮我什么,我请他帮我拨电话给我妈报平安。(此时已事发约45分钟)。我打电话说:「妈,我是苑玲,我在八仙,八仙气爆,我刚从里面爬出来全身着火,但我很平安。」

我坐在泳圈里,旁边有一个男孩一直大哭大喊,我也觉得很害怕。四周都是哀号、喊痛、哀求水的声音。后来,我的一位朋友找到我,没有受伤,他说;「苑玲,我保证你没事,你很好、你的脸没事、你要撑下去。我已经找到几个人了,我还缺一个没找到,我必须找她。答应我要撑住好吗」我说好,并把置物柜钥匙交出去,拜托他帮我拿钱包手机。

等了很久,有人说,在这里等没有用,救护车根本进不来。于是四五个善良的人把我连同泳圈抬起来,往外面的广场走,此时我又和朋友失联了。他们边说「大家抬稳一点,小姐你忍耐一下」。之后我被放在广场的边缘。到了广场,我才真的傻住。原来有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病患。每个人在发抖、忍耐、等待。那个画面简直就是地狱、是人间炼狱!四周一直有哭喊声、安抚声、慰问声音,很吵杂。陆续有人来询问要不要洒水、要不要喝水。我记得我哭着跟他说;「我不知道要不要在洒水,因为不洒会痛、撒了也会痛啊」。

我隔壁泳圈的女孩爸妈都来了,不断地安抚他。妈妈一脸怜悯的看着我、眼眶泛泪,手上拿着佛珠念佛号。我感觉他想帮我却无能为力。爸爸跟那位妈妈说;「你不要管了,这个你无能为力」。当下觉得好难过。因为现场没有我认识的人陪我,我只有一个人忍耐、一个人等待。

一开始现场很吵杂,后来有一个人拿着小麦克风大喊「所有人,注意我」、「所有人,注意我」、「所有人,注意我」,重复了很多次,直到现场所有人加入并跟着大喊。接着他喊「没事的、请蹲下」,同样重复很多次,之后现场才逐渐获得控制。后来他喊「没事的,到左边集合」,直到此刻,现场才获得控制,没受伤的人力才终于组织起来。壮丁负责抬人、有人负责验伤、有人负责盖纱布、有人负责喂水、有人负责安抚、有人负责和人聊天

我记得躺在广场时,有一位女孩很关注我,和我聊天、给我冰块、怕我睡着。突然我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叫声「小姐醒醒!不可以睡着!醒醒!」原来是有人陷入昏迷。现场一直说要保持清醒,睡着就醒不过来了。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撑住,如果我死掉,有多少人要伤心阿。

我记得当下我完全不敢看我的脚掌,因为他已经裂开又裂开再裂开,体无完肤。右手小指的皮也整个掀开,露出红色的肉。我请人帮我放一些冰块在裤子上降温。一个人来照我的瞳孔、帮我挂了黄牌。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我听到他说「这个意识清楚,可以等」。当下觉得好愤怒,我已经等了好久了阿。可是想想,也许很多人比我严重,我一定要忍耐、我一定会得救。于是我继续等。后来有人来帮我把烂掉的双脚盖上纱布。后来我周遭差不多都空了,我说「我周遭的人都走了,什么时候我可以上救护车呢?」一旁壮丁看到我,又帮我换了位置,往前抬了一个位置。这时,我看到朱立伦在现场听取报告、好多医护人员走来走去。

到了这时候,我已经不发抖了,伤口痛到完全麻痹。我只知道我双脚、双手、手指、肚子和背部都受伤。我在泳圈里、很平静、呼吸也很平淡。没多久,我又被搬动了一次,此时已经在大道的两旁。我看到很多树、慈济师姐志工、军人、推车与病患来来去去。我觉得我体力快透支,快睡着了。这时有一个人男生跑来找我说话,他说「你好,我叫Jahnson,你叫什么名字?你念哪里?你不要睡着喔!我保证你快要上救护车了」后来有人问我能不能坐救护车,我急着挣扎要证明我可以坐着,他说「你不用急,先躺着就好」。

最后一次搬动,我被放上推车,往外拉,四周都是救护车的声音。原本我已经要上车,但临时又被插队,jahnson说「不要怕、你已经很近了,我保证我陪你上救护车、你一定是下一个」。后来我听到指挥官说我不能坐,要让我用躺的,于是我被换到担架上,终于上了救护车。

上救护车后,我被戴上纯氧呼吸面罩、医护人员持续和我聊天避免睡着、替我覆盖伤口。他问我姓名、生日和身分证,并通知要送达的医院待命。我拜托他帮我打电话给我妈,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是我出事那天晚上打给我妈的第二通电话,我告诉他我上救护车了,要送到万芳医院。

到了医院,由于我是第一个送万芳的、又有提前通知,刚到医院所有医护人员蜂拥而上。换药、剪开衣服、推机器。我第一句话说「我的眼睛里有隐形眼镜,请帮我拿掉」。后来医师来了,我身上的衣服被剪掉、全身赤裸。他们推着一台机器来给我,说吸这个很快就可以睡着,醒来就没事了。

我觉得那个感觉不是睡觉或是丧失意识,而是整个人被压缩,就像在八仙重复玩游乐设,在管子里被抽来拉去,但不是愉快的,而是惊悚的。好不容易意识恢复,我正在被插管!我死命拒绝挣扎,护士还医生就严肃的说「不要挣扎,不插管你会死」。我一边流眼泪、一边接受被插管的事实。事后二姐跟我说,我身上曾经插了17根管子、接上4台机器。

接下来,我在第17天下午拔管、第18天自己从嘴巴吃第一口布丁、第20天吃白粥,终于第21天,我从加护病房离开,住进烧伤中心

直到现在,我可以自己刷牙、自己吃饭、自己洗脸,也可以打字上脸书报平安、回复大家的关心 、或者表达我的感受。但我的肘关节太硬、还碰不到肩膀、手部第三个关节太紧无法握拳,好多原本稀松平常的动作,现在做起来都很吃力。两腿因为做完植皮手术,需要全天戴上保护脚部免于变形的护木,所以每天晚上都因腿部隐隐作痛而难以安眠。每天的手部复健都会让我痛到哭。之后评估腿部伤口,如果皮长得不错就可以开始复健腿部、练习蹲和站。

我一直期待能够用双腿走着出院的那天。

我是70~75%、深二度~三度的患者,这代表我的死亡率高达75%,但我活过来了。我收到国小同学、国中同学与导师高中同学与导师、成大老师与同学、台大研究所校长、副校长、教官、心辅中心老师们、系上所有职员与学长姐、同学、学弟妹的关爱,还有家扶中心寄养家庭爸妈们的卡片。许多善心的捐款。还有家人全力支持的爱。

医护人员都叫我「玲玲」,替我拍背、换药,换尿布,做任何工作。我对整个过程收到的关心与关爱都感到无比感谢!我满心欢喜!

其实现在想到事件我都会哭。心里有很多的担忧和害怕。我怕我再也无法走路、或者过正常人的生活,还有研究所的课业要怎么办呢?未来复健的路还好长、我还要穿两年的压力衣。我知道很多事情都不再一样、甚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不过我认真觉得,宁愿是我受伤也不要是别人,至少我可以忍受苦痛。我想努力维持日常生活轨道,我要努力抓住生活中那些不变的东西!就是「爱」。朋友爱、家人爱、陌生人的爱,每种爱都是善念!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文章到最后,我表达了我对事件的记忆与描述、我对众多资源与关爱的感谢。但同时,我也想严正的回应社会对于八仙事件的观感。我知道有些人认为我们是自己爱玩所以受伤活该、家属只要钱或赔偿,凭什么需要全民买单我们的医疗费用?

我想说的是,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到八仙乐园玩。我从国高中高开始打工、拿奖学金,努力念书,直到边在诊所打工兼家教边念研究所。为什么我活该受伤呢?我甚至无法想像那些已经死亡的人,是在身心多么痛苦的情况下死去的?光想到有人说我们活该,我就难过得想痛哭。所有的烧烫伤患者从来都不是自愿的,我们都是被挑上的,只能学习面对与接受。当我们已经这个努力的面对时,为什么还要说这些伤人的话呢?

这个社会期待受害者有受害者的样子、也期待受害者家属有一定的样子。当不符合想像,就会被指责。但这合理吗?我想当坚强的受害者不行吗?我知道有些受害者家属有失言,但不能一竿子打翻全部的人啊!

针对八仙事件,最该负责的就是主办单位、监督单位和政府。媒体和舆论应该要找出真正要负责的人,并抓出来,而不是责怪受害者。家属要的并不是赔偿或是钱,而是一个真相与交代。活动有没有通过安检?现场设备是否足够?各项意外处理的准备是否足够?

坦白说,我可以不要任何赔偿,反正我已经被烧成这样,给我再多钱我也回不去原本的样子。我只要一个来自该负责单位真心的道歉,但事发到现在我等不到、其他受害者和家属也等不到。

我写这篇文章,只是想表达我的心路历程以及对于舆论的回应。谢谢。

●作者简苑玲,台大心理研究所学生,八仙尘爆意外受害者,全身75%严重烧烫伤。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88论坛欢迎网友参与,投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