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日本公司无边无际的文件大海里

老侯

我目前做的是顾问这一行。最能具体呈现顾问价值的,就是文件。这一点,日本人确实独到,不论对内或对外文件,都做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这不只是为了符合ISO要求官样文章,而是远远超过ISO要求、巨细靡遗的庞然大物。

以前我在台湾做事时,一个与我共事同事,被要求做出和日本顾问一样水平的文件。同事双手一摊,连想都不想,直接承认自己「做不到那种水平」。日本人的文件,足以让台湾人英雄气短一至于斯

一次,有个德国客户希望我们针对他们一套「年久失修」的系统做大改。大改的第一步:先针对一些不要的、问题多的功能,检讨之后,决定移除或是修改。

问题来了:我们是接手自上一家公司的,自己并非这套系统的开发者。「移除旧功能」,谈何容易?把系统文件调出来,仔细研究、约user访谈、实际测试、找出问题点……一连串作业,一个比一个琐碎。 主管交给我的任务是:把这个系统的「课题表(Issue Log)」整理出来。如果有未解决的问题、或解决得很勉强的问题,到时可以列举出来,作为与客户交涉谈价钱的材料。 我列出来了。检查之后,何者未解决、何者有待进一步追踪,统统标示好,发给了主管。

主管看了以后,摇摇头,把我叫到身边说:「这个太简单了。你说,光看这个表,你要我们做什么?怎么做?」

「做什么?怎么做(何を、どうすればいいか)?」是日本人最爱问的问题,几乎成了口头禅。再怎么有学问、有见解的人,被人问个三、四次「做什么、怎么做」,也会招架不住。因为日本人主管会无止境地问、往死里问,你答一个,他继续追问下一个,「格物致知」到没有答案为止。

有看倌说:「我听你老侯胡扯淡!你一定是准备不足,被人抓到辫子!」 这位看倌别急,请容我继续交代完。

主管说:「你除了列出问题,还要列出user的反应。」

「user的反应?...这不去现场一个一个追问,没办法知道。我得再多花点时间...」我答道,语气诚惶诚恐,唯恐答错。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列出这份表,让客户知道后,客户会采取什么反应?」主管看我眼神呆滞,就继续解释道:「比方说,这个课题『资料量多时,系统容易出错』,客户会要求我们修正这个功能?还是要求我们移除这个功能?哪种可能性大?」

总算恍然大悟了。原来,他想拿这份课题表来「沙盘推演」。为何需要沙盘推演?因为他不懂英文。有了这份「沙盘推演表」(而不再是课题表),到时和老外交涉,就算不懂英文,起码状况「应该都在这份表中」。要日本人不靠事前准备,临机应变,是极为困难的事情;要日本人用英文临机应变,更是难若上刀山

于是,我按照主管指示,把客户对每项问题可能有的反应,列表成第二版,再次交给了主管。主管打开文件,这回,他把头摇得更猛了:「侯桑,你过来。」

「是!」我说着,蹑手蹑脚活像店小二般,走到了主管身边。

主管说:「你看看,你把客户的反应列出来了。那我们应该采取的方案呢?你怎么就没列了?」

「我...您没说,....。」

「我没说你就不做?你怎么不来问我?你想到了吗?」

「说实在,没想到。」

「以后你要问,知道吗?稍有疑问就问。」

我大声地回答「是」。

「稍有疑问就问」,这话说得好,但我当时几乎已经是机械反应,他说一,我不敢说二,遑论空出脑子去针对他「疑问」。

这回,他押着我,两人一起做出了第三版。新版除了「客户可能反应」栏之外,还加入了「我们应采取的方案」栏。

深夜11点了,他看着这个「沙盘推演表」,一边陶醉地点着头,一边说:「对不起喔,我们日本人,做事就是这么细腻....。」

沉思半晌,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我们一旦决定采取这些反应,客户又将如何?这也得列下来!」

我眼前一阵黑。看着这个五小时苦心编织出来、枝繁叶茂的「沙盘推演表」(原名:「课题表」),噙着泪说:「这样...好像没完没了吧?」

「恩..也对。那就这样吧。」主管像是大梦初醒,总算放过了我。

日本人固然勤奋出名,过劳死的事件频传,但人家辛勤工作,往往是主管带头干,下属跟着冲。加班到深夜,你尽管累得半死,看着主管同样疲惫的身影,你连怨言也说不出口。

根据这份「沙盘推演表」,公司决定了客户系统何者该改,何者该移除,制作了一份「报价单」和「提案书」。

隔天,和德国客户面对面开会。公司派出的阵仗不小,共六人,但对方仅三个老外。公司六个人当中,只有主管能讲一点半生不熟的英语,且多半出得了招却接不了招。所以全程由我做解说兼翻译。主管深怕我没照他原话翻译,要求自己说一句,我再翻一句。等到对方有反应了,主管还要在「沙盘推演表」上勾选,看是符合当初的哪一个设定。

就这样,会议进行得极为缓慢。 我们一项一项说明,对方一项一项核对,主管一项一项勾选。偶而,主管还想耍点小幽默,讲一些根本不知该如何翻译的冷笑话:「这个部分呢,有两条问题。为何有两条问题呢?因为是日本(日语『日本』和『两条』同音)。」

这笑话直接翻,没人会笑;不翻,主管肯定怪我不尽责。我只好硬着头皮翻,德国佬当然不知所云,我一气呵成再加一句:「Well, it is supposed to be a joke. So, why don't we just laugh?(这句话,其实是笑话,大家笑一下吧!)」此话一说,德国佬大笑。主管眼见客户反应不错,飘飘欲仙地认为自己幽默感相当有国际水平。

最终,说到报价单时,高潮来了。 对方的财务主管,看着报价单,表情逐渐转为严肃。他指着报价单上的数字说:「中岛桑(我的主管),改功能要这么多钱,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怎么连删除一些功能,也要这么多钱?有些甚至比修改还贵?」其他两个资讯部门的老外,同样也是双眼盯着桌上的报价单,冷笑了几声。

我知道不妙了。我们只盯着工数计算,工数这么多,钱就会是这么多。主管和我事前的准备工夫,全都用在那份「沙盘推演表」上了,每个报价背后的技术问题,则根本没深虑。

我把原话翻译给主管听。主管愣住了。这是「沙盘推演表」上没有的,他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问。思索半天,转而问旁边的其他同事,同事有的低头看着报价单、有的抬头看着天花板念念有词:「あれ?これ。。。?うん。。。。?(这个...那个...恩..)」大家模样就像是电脑当机,反应全无。

半晌,一个叫细野的同事,总算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句话:「要移除某些功能的话,得考虑到那些已经整合在一起的其他功能.......花的时间,其实更长。」

这是实话,我们并没有夸大其词。其实最安全俐落的做法,是索性重新开发一个功能,来取代旧功能。但是「重新开发」是客户当初极力想避免的,我们连提都不能提。

细野这句话,该翻译?不该翻译?三个德国佬等着我开口,我等着主管指示。

「发什么愣?客户在等着!你把细野的话照翻嘛!」主管催着我。

我把细野的原话翻出来,德国佬听着,表情依旧是大惑不解。三个老外,六只大眼睛,不时扫视着全场六个黄种人。现场空气仍然凝结。

我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打破沉默道:「各位不妨想想变性手术。男人要变性,不也是得移除个什么?这也是要花大钱的。」

客户的眼神逐渐柔和了起来。我忘了是哪个德国佬首先发难,发出噗嗤的笑声,剩下的两个德国佬,则再也忍不住,三人一齐拍桌大笑。主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一边陪着傻笑,一边低着头问我:「你说了什么?」 我正欲解释,德国佬像是笑岔了气似的,打断了我的话,说:「对对,变性手术,切○○、接血管、接神经...确实花钱!」 笑闹了一阵子,客户的财务主管总算不再在这个「移除功能」的报价上纠结,要求进行下一个讨论。

我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过程无灾无难,整个开完。

回公司的路上,我们六个人分乘两部计程车,我和主管,以及另一名同事同一部。一路上,主管表情像是打了一场胜仗,时不时地还问我一些中文单字读法,三人在车内谈笑,气氛轻松。突然,口气一转,主管说:「只是,好像人家问的问题,几乎都不在我们的课题表上呢....」

我应了一声,手上握着这份花费近五个小时、血泪汗交织出来的「沙盘推演表」,不知怎地开始思念起家乡老母:「阿母,你知道你儿子都在日本干些啥吗?连我都不知道了......。」

《后话》

三天后,在德国的业务传来消息:客户接受了我们的报价。

业务在电话中对主管说:「你们那里的『侯桑』、是不是开了什么黄腔?客户一直谈他,说从没看过这样的IT人,『I like this IT guy(我喜欢那个IT家伙)!!』。」

此后,「下ネタが大好きな侯さん(爱开黄腔的侯桑)」称号,在办公室不胫而走,如影随形跟着我。原因不多不少,只为了那一句「男人的变性手术」。

老侯/去了日本工作,还怕地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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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